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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破开的时候,我正在抹着摊桌,“咕嘟”一声,黏乎乎的液体顺流而下,我提起准备着的一个包就往医院跑——其实是移动,因为裤腿精湿,下腹部物体坠压的感觉使我无法快步。医院并不远,就在街道东头的丁字口,待我鸭子一样彳亍到医院的时候,很多人也呼拥在那里要看大姑娘生养。
" L- _ l# O- B$ @1 Y 医生护士都主动地担当着社会道德的卫士职责,对我未婚生养深恶痛绝——而且自己还说不出是谁的种!我在她们鄙视的目光里捧着肚子来回挂号交费,最后医生让我脱掉裤子躺到产床上。肚子已经痛的我张不开眼,但我还是注意到产床正对面窗帘没有拉紧,有些眼睛在那里窥探,我一边解着裤带,一边央求医生去拉上,遭到训斥:“产房光线不够怎么接生?”赤裸裸八叉在产床上,臀部高高地被垫起。听到窗外男男女女哄哄的笑谈声,我紧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不如一只母狗。
% J" Q; h4 c0 R% A) p4 g 窗外的哄闹声,让一个护士不胜其烦,她走过去,“唰”的拉开窗帘,朝窗外骂到:“你们烦不烦?女人都生过的吧?男人没见过老婆啊?”3 w4 U2 n8 W7 g+ y9 _5 [& k
强烈的光刺激的我几乎死去。
) y6 J" |+ U$ q: ^" q 外面的人虽然被骂,却笑的声音“哗哗”响。护士骂完了却忘记把窗帘拉回去。
7 f- i0 w- |& D+ p 我几乎死但是没死,我求医生行行好,拉上窗帘。医生冷眼翻我一下:“拉什么拉?你反正又不要脸!”
3 u8 i7 ?3 X2 W$ m/ W8 e 那个护士来给我处理体毛的时候,门外有人叫她,她放下剃刀就走了,窗外有笑声调侃:“哇嗬!跟马天民剃头一样呢。”% q$ m3 T" y# e7 {) V
我知道马天民是电影《今天我休息》里的好警察,剃头剃了一半就去为人民的鸡毛蒜皮服务。现在护士给我处理一半就走开,令人联想起电影里好笑的情节了,当然直观之下人们觉得这里的情节更精彩。" H8 W8 f" @0 o& Y3 x; ?
他们中很多人应该是我的父辈!
$ @5 a! x$ }$ W! k 我在层层围睹众目睽睽之下生出了我的女儿。因为难产,我被不知死活不知疼痛的剪了一刀,又缝了十一针。
. O2 H% S" ]# O- B8 A 抱着女儿回家的时候,一路上人声鼎沸:“看秦幽幽啊,这年头会骚就叫‘情幽幽’啊!看‘情幽幽’下的野种啊——”( R" Y5 F, A; ^9 T6 S8 j* e
走进冰凉浸浸的家门,爷爷无言地看着我,良久,从不出门的他出去买了一包红糖回来,木手木脚的要给我煮鸡蛋。我放下女儿,接过手自己煮了两碗红糖鸡蛋,跟爷爷吃起来。
7 N' f2 Z7 Y+ o, k* Y! M 没有眼泪。+ S; Z& m. A+ m1 l
& J, ?. J; b4 m+ C 再去摆摊的时候,我挑着箩筐,一头是食料,一头是女儿。经过这么精彩的生养,看到的自然再三咀嚼其味,没看到的在遗憾中不放弃围观我和女儿的初次亮相。
6 }4 l2 H6 ]3 K6 k7 }8 o7 ] 我被围的水泄不通。我也没有放弃在围观中做生意,很多人一边围观我一边也买了我的粽子,喝了我的稀饭,然后满足地去上班,不上班的也很有兴趣在我的摊边停留。一整天,我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M8 w% i9 {- O; w
第二天,我还没到,摊上已经围了好些人,我走近的时候发现我的碗柜上贴了一张画,大家的欢声笑语无异于看到土豪劣绅游街戴高帽。
0 X4 n: C9 h2 t! W9 l2 d5 c 一张奇丑无比的裸体女人像!两个肥大的乳房各用一条线挂着一只破鞋,下体竟然是一只张开的蚌——四周长着乱丛丛的黑毛!
5 u# V! b" _, m; R) R. x 虽然我已经麻木得不知疼痛,但那瞬间我还是震怒了,我放下担子,发疯一样扑过去撕那张画,但也是瞬间边上的几个摊主一起冲上来打我,揪住我的头发,扇我的耳光,大声骂我:“破鞋!破鞋!”我想回手,马上有好心人抱住我的身体,拉住我的手劝:“算了算了!别打!别打!”似乎无意地在下面暗暗地踢了我几脚。
; j4 |: _% a( B y, X' Z" E; | 我被打得光赤了上身,裤子也撕破了,鼻青脸肿的我听到女儿在箩筐里的哭声。* ]& j3 R2 k3 |! @7 o; y# u4 @7 ~
裸体画又贴上来,每天我就在画下做着生意。我不想再撕,也不想再打。好象那张画是我的广告。+ U" ~9 q! n0 H) `' G1 x6 r
派出所的老王每天到我摊上喝粥,有时候眯着眼看着那个画,有时候呵呵的冲我莫名的笑笑。有一天他喝着粥问我:“那画你干吗不撕了它?”我看着他,冷冷地说:“没力气!没神气!”一个上学的小孩说:“她不敢撕,撕了要挨打。”老王歪撅着嘴,看看边上暗笑的摊主,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走上去撕下那张画,大声地吆喝着说:“以后谁也不许贴广告啊!影响环境美观,谁贴罚谁款了啊!”: q: N: Z& J3 G- o7 @ y' e! U0 d
被打破的地方还结着痂,我又被章钦臣的妻女呼拥而来痛打一顿。因为我是计划外生育,开证明流产的规定跟计划生育的政策相悖。章钦臣因为是主管被撤了职,章家认为是受了我的祸害。
' s! J) s) g3 w! ]; Y0 ^ 女儿多多在箩筐里大起来。会说话了。
3 U3 B& `$ |. `* T 人们又找到娱乐的新方法。他们会边喝粥吃粽子边逗女儿:“多多,你家里有没有破鞋啊?”女儿就说:“有啊,我妈妈脚上穿的就是破鞋!”1 U. Y& V. `$ N& J7 _& p; E0 n
人们很肆意也很满足地放声大笑。他们因此很快乐,我也并不伤心,女儿太小,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保持沉默。1 |5 n) b0 `+ Y9 }/ ^( w' r
军人是天生要被人崇敬的,某天,几个军人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女儿眼睛发亮,尖声大叫:“解放军叔叔好!解放军叔叔好!”我顺着声音望去,其中一个军人正侧过脸去,仿佛街那边有什么吸引了他的视线,虽然他骤然加快了步子,但我还是从那个侧影认出来,那是张文!2 [" @7 \, ^! [7 P
他不想让我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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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强来我的摊上喝粥,我才知道他已经被刑满释放了。不过我并不关心,我只是知道他从小顽劣,喜欢打架,也没少欺负我。他原来已经工作,却为朋友把人打成残废进了监牢。
7 _& R; _ _) ^$ i R2 W) F 他坐下的时候,多多正坐在小板凳上挑花线,我给他端粥过去,他的眼睛停留在多多灵动的手上。又有人开始每天不厌的娱乐了:“多多,今天你妈妈穿破鞋了没有啊?”( O- @# {- b/ R P/ H
我听到“砰”的一声,一回头,看到华强已经把问话的人打得捂住半边腮帮,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华强眼光凶狠地骂着:“人家已经惨成这样啦,你狗日的还欺负人,对小孩子喷粪!你他妈的太缺德!”他说时手脚不停,把那人一顿痛揍!那人粥也不喝就跑,华强冲他后背吼去:“今天老子揍了你屁开花了,你到老派去告好了,老子我班房娘舅多,再去也不怕!” r3 s; \8 e- R
华强从此天天来摊上喝粥,喝完了他也不走,就在摊上坐着,他在,没人敢拿多多做娱乐,他也帮我做些提水换煤之类的事情,我也不拦他。他的家里人对他的行为向来是视而不见也无可奈何的,所以没人来找我的麻烦。( h9 s) }$ C- Q+ `6 Z
一个秋夜,风烛残年的爷爷捧着他那缸茶,突然垂头逝去,没有任何死亡前的痛苦,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轻松的一刻。华强帮我料理了爷爷的后事,顺理成章,在爷爷走后,他搬进了我的房子。
# m7 k; C5 {1 D, A' d0 H. A 在人们的眼里华强是流氓,我是荡妇,道地一对狗男女。但是狗男女鸠合在一起,由于流氓的煞气,倒是成了山城的太岁,谁也不敢来动土了。我由衷的觉得,在这世上,做个流氓真好!. G' o; h0 r: [* L7 k: U" N
后来山城造了一个很大的水库,山城的一半成了湖泊,原来的山变成了湖泊中的岛屿,这里又成了旅游区,很多外面的人涌进来,山城好象蛰伏的蛇被隆隆雷声震醒,几乎一夜之间空气都变的躁动不安分了。1 Z6 [5 Z% w& x3 K- j( _. a
人真是善变,祖先两栖动物的天性在极短的时间里,被重新发挥的淋漓尽致。原来的山民,竟然很快成了渔民,很多人做起了水库的生意。女人们原来包裹得密匝匝的躯体,越来越大面积的被开发裸露出来,象互相挤兑着的鱼,肉感地游动在街上,冒着欲望的泡泡。许多年轻人不安于本地生活,纷纷出去闯世界。% X; r3 _9 r0 u
街上不时能看到一些妇人手里抱着或牵着没有父亲的外孙,这些都是她们的女儿打混世界的副产品,已经没有人会对这种产品感到稀奇了。# f- _' V8 z! _4 U* Y' x
华强跟我同居后,本来是踏三轮车,水库造好以后就买了一艘小船经营旅游客运,私人客运没有被明文允许,但是也没有被严厉制止,只是每月需要以罚款形式交点钱,但是生意还是很不错的。3 G% a/ P M: I/ o1 l' `/ C
华强的死应该是他自找的,连累多多死得很冤枉。公家一艘小客轮突然起火的时候,华强正送了一船客人到湖心岛,自己空船回岸边,湖上火光骤起,只听到哭叫声一片,有人开始跳水。所有其他的船只都不敢靠近,华强却加大马力靠过去,火船上的人都过到华强船上来,水里还有人在扑腾,华强跳下去救人,那个落水的人很重也很笨拙,在华强把他托到船边的时候,竟然又滑下来,一屁股坐到华强头上,筋疲力尽的华强冷不防被他一坐,沉到水里去了。多多那天正好跟在船上,扒着船沿看叔叔救人,看到叔叔落水,急的伸手哭喊,船身倾斜,加上人多拥挤,多多也落水了。三天后打捞上来,两个人都全身鼓胀面目全非。
5 b. K3 X. j4 j# O 丧事是公家出面料理的。华强是救人而死,要不要树立成典型,扯皮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认为华强是个劳改释放人员,又是无证经营户,树立这样的典型社会效果不好,给了两千块抚恤金,料理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 \! \: {# Z5 V! V5 i4 M0 d& h
焚烧的纸钱象黑蝴蝶一样在风里飞舞,我在坟前痛哭,几个料理丧事的公家人轻描淡写的劝着我:“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哭的太伤心!”后面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嘁嘁议论:“还不是想跟公家赖点钱!一个姘头男人,一个偷生的女儿,有什么好伤心?”是的,我还有什么好伤心?伤心又有谁来管?我的眼泪流给谁来看?我猛然一下踢翻烧纸的瓦缸,大笑痛骂:“死了好!死了好!”我笑着大声问站在边上的几个公家人:“是不是死了好?活着也是一世的劳改犯!是不是死了好?我的女儿有我这样的母亲,本身就是罪孽,以后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好,是不是也是死了好?”我咚咚敲着墓碑:“记住给我安生躺在土里,这死路本来是你们自找的,既然去了就不要想着回来,千年百世不要再出来投胎!”我拍手捶胸跌足大笑,泪水飞溅了一地。: |& Y1 i6 _) h
“最毒淫妇心啊。”现在人们终于验证了这千古不变的真理,亲眼目睹一个荡妇对刚刚入土的尸体的诅咒。人们满意地叹息着散去:“老古话说的真是不错啊!”% [/ C: i2 a& q6 V- D. b* ]3 o
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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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 q Z7 ?/ w0 v, d" P7 c 当有一天,爷爷以前的那个领导颤巍巍的站在我的面前叫我带他到爷爷坟上去忏悔的时候,我是冷漠的,我收拾不起一点点的同情心,可能我的脸上还露出一点笑吧,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几乎要跪下来,他用老迈的哭声求我,说他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上,求我放他一马。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能力握有别人的生命,我的经历使我对他的这句话感到讽刺,我笑出声来。: e! \" K3 n; a k4 Z' F" Y3 C
这个领导当年威风八面盛气凌人,爷爷是个谨小慎微的会计,虽然算是个老资格的干部,但年轻的人一个个跨越式地成了他的领导,其中包括在我面前哀求的这一位。是他,当初要爷爷做几笔假帐,胆小的爷爷因为不敢而拒绝,这当然是蔑视和不服从了。爷爷的开除材料写的真是恰当,我嗬嗬笑出声来。% @* w* G' f! q5 {5 a( I4 U
人老了总是要病,病了更加怕死,尤其象这位领导,可能一辈子没有体会过如此切身的悲哀吧?他得了糖尿病,以为自己会死,胡思乱想不知道转到哪根筋,想起当年那么对待我的爷爷,可能犯下了罪孽,为了求得良心和身体上的解脱,竟然一个人偷偷地到山城,簌簌发抖地来求我带他去清洗他的心灵。心灵!他是这么说的,嗬嗬,好笑!
8 J4 P6 Q5 d+ L) E 我告诉他,世上没有罪孽,你不需要解脱。我没有带他去爷爷坟上忏悔,我是一个已经没有心肝的女人。
9 ]# b1 L& I5 Q) f- F& [ 家门口的苦楝树在霏霏淫雨里落了一地的楝花,除了粗暴狂野的脚印践踏而过,并没有人给予一丝回眸。' d" [! y1 Q$ |( v# j( j
我开始失眠。我已经很多年不会失眠,就是华强和多多的死,我也没有在夜里睁过眼睛,午夜里曾经有什么星星在眨眼,曾经有什么花儿在怒放,我早已不再去回想。但是,没有出息的,我竟然在多年以后,在风过树梢的的夜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气味,有蚂蚁噬骨的痛楚纠缠我,我在思念一个人!
. u0 m, |; B4 d6 p8 D0 K; G 我没有理由思念那个人,在我走过的路程里,他曾经是胭脂花边一汪泉水,胭脂花曾经为他的柔情疯狂地怒放。但是这汪泉水并没有作为曾经花开的印证存在,他在花残的时候汽雾一样消失。
7 X: y, I$ Z( x/ M% c" e- q% \! }. G 负情是他的名字,我没出息的泪水竟然为这个名字在夜半滂沱……
, D% C4 }7 Y5 u. w3 ` c! b 很多的外来人口涌进山城,山城不断扩建,使得这个眼睛撞着鼻子过日子的山城非凡喧嚣,街上来往着很多的生疏面孔。当他踮着脚跨过嶙峋的砖石走进我的院子的时候,我仿佛是看到前生做的一个梦。但这只是瞬间的感觉,因为梦里不会有别人,而他的身后跟了很多人,他是确确实实来到我家,这是第一次。7 d5 z, L( C* H3 [ D
他离开部队,担任这个新的县级市的副市长,而我在他进门之前不知道他就在本市。
/ G- H3 v+ L: \8 C 他来视察拆迁现场,这里只剩下我没有搬走,我无处可迁,我所有的积蓄只能买一张床的面积,但是没有任何建筑有这么小的规模。开发公司已经几次派人把我的东西扔出门外,晚间我又一样一样一件一件搬回来,我不知道这样相峙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任何后果都无非是我露宿街头。5 v5 G+ ~5 Q& r* X$ ~* u$ x# p
他显然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场合遇到我,他是楞住了。
. e, W3 g% a1 G/ K E, D 他叫了一声:“幽幽!”竟然还是多年前一样温柔的声音。
2 i9 P7 T( ~) J) G: K% F' E 我以为自己已经磨砺得坚硬如铁,但是这一声还是雷霆一样打中了我,我几乎站不住,我用后背紧靠着院墙,尽量让自己站直,我的心骤然地酸痛,几乎落泪。
7 X% g: g4 C: R8 o+ G# T 只是瞬间的温柔。他似乎怕我开口,匆匆告诉我必须在三日内搬出,说了几句体谅政府工作的难处,配合开发公司建设新城市之类,急忙忙的就转身离去。5 X- z; W: t2 h4 }) ]& m
看着他的脚步跨出院门,我的泪水山洪一样淹来,我追出去:“我们的女儿,她已经死了。我嫁了一个老公,是个劳改释放分子,也死了。”
0 B P d5 b" b/ ]! B6 n2 } 他没有回头。
5 v, I" @6 {: f2 o) W 跌到在小车卷起的尘烟中,我放声地大笑,我为什么流泪?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为谁九断回肠?就象多年前那个停电的夜晚,有一首乐曲在我的生命里永远不会响起来,谁会来体恤我今生的苦和痛?谁会为我做一次的回头?# z1 F# J- s3 \
苦楝花在我的笑声里簌簌狂落。, ~9 G' K$ I: W3 O# E- \ \
一个人活着,我无家可归,从肉体到心灵,没有收藏,也没有掩藏,人家说我疯了,但我知道,上天没有那么慈悲,我没疯,我只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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