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家城宅区的一间密室里,悬挂着有宋以来历代帝王的画像,作为灭国王族,这是情理中的事。但列祖列宗,一一看去,却单单少了度宗赵基。此中隐情,史学家们一直视为疑案而颇多猜测。其实,只要稍稍探测一下赵若和心理底层的“储君情结”,所谓疑案便不难破译。赵若和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在理宗景定年间,当时他被作为“第三梯队”养育宫中,预备着接班当皇上。正是基于这种“储君情结”,后来他缅怀故国时便多了一层滋味。理宗死后,在皇室内部复杂的权力纷争中,另一支宗室福王赵以芮占了上风,由他的儿子赵基坐上了龙庭,而赵若和只得又回到福建的郡王府去坐冷板凳。对此,赵若和自然耿耿于怀,他有理由认为这个度宗皇帝是不合法的,当然也有理由不在密室里悬挂他的画像。这位郡王实在有点拎不清,到了理宗年间,南宋小朝廷已岌岌可危,亡国的气象遍于朝野,争这个皇位还有什么意思呢?果然,过了十几年,蒙古人来了,谢太后派能言善辩的文天祥去和元兵谈判,愿降为属国。元军主帅伯颜倨傲得很,他对这位南宋的大忠臣说:“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亦失于小儿。其道如此,尚何多言?”话说得很刻薄,不仅刻薄了末代的孤儿寡妇,而且连整个赵宋王朝的列祖列宗都刻薄了。 更刻薄的还在后头。古代笔记中曾载有这样一段情节,南宋投降后不久,元主派一个叫杨琏真伽的江南释教总统前来江南宣慰。这位“总统”实际上是个盗墓贼,在他的“宣慰”之下,南宋的所有皇陵被一一掘开,殉葬的金银珍宝亦被搜劫一空。但他仍不满足,当他掘开理宗赵昀的梓宫时,竟取出这位皇爷的骷髅,老实不客气地在其中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把骷髅带回家中,用金银八宝镶嵌起来,当作自己的尿壶。
* F1 ~( `7 w5 c. M 用人头骨制成的尿壶与其他尿壶在审美或应用功能上有什么更优越之处呢?大概没有。在这个细节的背后,大抵隐潜着一种征服狂的变态心理和巫师式的诅咒与作践,但不容忽略的是,在这里,蒙元统治者还不经意地显示了一种蔑视一一对被征服的宋王朝,特别是对遗传基因中带着软骨病的赵家皇帝的极端蔑视。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在对手面前都会有这种蔑视的,有的失败者会给对手以悲壮的震慑和崇高的洗礼;有的会让对手产生一种苍凉的诀别和人生幻灭感;有的则能让对手在自己的遗骸面前惊惧、颤栗,甚至肃然起敬。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他们那惨烈的搏杀和凄绝的长啸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和质感,足以惊天地而动鬼神。而这一切都与赵家皇帝无缘,他们的生命符号过于微弱,不值得让征服者回眸一顾,更不足以引起征服者心灵的悸动。因而,他们的骷髅只配给人家作尿壶。) l0 R: i$ g5 ^8 h' V* G0 Y
也许因为他们过于“文化”了吧。& r" s( v3 R: N7 ^. X
今天,当我把目光注视我们民族的那一段历史时,感情是颇为复杂的。那是一个文风腾蔚的时代,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时代;那是一个才华倜傥的时代,也是一个抱残守旧的时代;那是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个王朝对文化人像宋王朝那样优容宽厚的——包括人们一直津津乐道的李唐盛世——这种优容宽厚不仅铸就了中国文化史上一座巍峨壮丽的丰碑,也铸就了一种过于文质彬彬、阴柔萎弱的时代性格,这个庞大的王朝也就一直在文采风流中苟且偷安,步履蹒跚地走向它的末路。直到最后,还得由状元宰相文天祥用几句好诗来为它划上一个句号。/ K1 S. y! s, z. r" ~" k$ c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开国第三年,即“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之夹室,谓之誓碑”,凡新天子即位,都得到碑前跪拜默诵。臣子们远远地站在阶下,自然不知道誓碑的内容,猜想不外是经邦济国的总路线吧。直到靖康之变(金兵攻陷歼封),宫门大开,人们才有幸目睹了那座神秘的誓碑,原来所谓的“总路线”竟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以誓碑这样绝对神圣而庄严的形式大书“优容文士”,且作为一个王朝的立国方针,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从史实看,宋代300多年的帝王大体上也是遵守的。今天,当我们在谈论宋代高度繁荣的文学艺术时,亦不得不向当初密室里的那座誓碑投以欣赏的一瞥。$ g& o, o5 v$ ~+ ^2 n
有意思的是,既然誓碑上书写的是如此大得人心的好政策,为什么却要藏之密室、秘不示人呢?可见这中间还有一层更深的心机:政策尽管好,也只能让赵家的子孙自己掌握,不宜张扬。若张扬出去了,文化人都有恃无恐,一个个头翘尾翘的,轻狂得不知斤两,岂不是太“自由化”了?这样甚好,政策捏在我手里,我对你客气,是深仁厚泽,皇恩浩荡,你得对我五体投地、感激涕零才是。这样的用心,足够中国的文化人玩味好几个世纪的。
1 Y- t0 A0 w K" \ 但尽管如此,宋代的文人还是相当“自由化”的。诗、酒、美人,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体色调,一切与文化有关的职业都倍受青睐。这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想象,在当时却演绎得相当自然。门阀世家的特权消失了,“白衣卿相”遍及宫廷。入仕自然要通过考试,科举这一文官考试制度产生于唐代,但到了宋代才具有了真正的开放性,唐王朝那种浪漫的充满戏剧性的场外交易渐渐绝迹。于是,大批寒门士子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官场。当进士及第的高级知识分子结队朝见皇帝、通过街衢时,首都开封就像着了魔一般万人空巷。当时便有人感慨说:“纵使一位大将于万里之外,立功灭国、凯旋归来,所受的欢迎也不及此。”事实上,一个靠宫廷政变而上台的帝王,对武将理所当然地怀有一种本能的猜忌,特别是对功高威重的武将,那猜忌的目光会更加阴冷。因此,重文轻武便成为有宋一代300余年的基本国策。/ {6 G; Z- z! X% B
考中了固然风光,考不中也照样可以活得很潇洒。词人柳永是个风流浪子,整天出没于青楼妓馆,属于那种无行文人。但他的词写得好,知名度亦相当高。他也曾到汴京应试,有人在仁宗面前举荐他,仁宗自然早闻其名,知道他作风不怎么的,似不宜做官,还是做个专业作家的好,便批了四个字说:“且去填词。”从此以后,柳永便自称“奉旨填词”,作风亦越发风流放荡。后人在评论这段轶事时,往往着眼于君王的偏颇专横及词人的命途多舛之类,但在我看来,这恰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文化氛围相当宽松。柳永这个宣言式的“奉旨填词”完全是反唇相讥,带着相当大的牢骚。在一般的语言环境下,反唇相讥是可以的,发牢骚也是文人的一种天性,但如果对方的身份是皇帝那就很成问题了。幸运的是,柳永非但没有因“大不敬”而坐牢杀头,而且还能在花前月下把他的艳词继续“填”下去。在专制社会里,这一点很不容易。试问,同样是牢骚满腹,汉宫史官司马迁敢这样反唇相讥吗?彭泽县令陶渊明敢这样轻狂放肆吗?柳子厚刘梦得敢这样嬉皮士地接过君王的话茬吗?他们都不敢。但生活在宋王朝的这个叫柳三变的词人就敢。不仅敢,而且这“奉旨填词”者竟名扬天下,据说凡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他的词。汴梁的深宫里自然也有水井的,皇帝自然也会听到词人这调侃式的“创作宣言”,并毫不费力地体味出对自己的不恭敬。但他只是宽容地一笑,且相当欣赏地拿出柳永的一首新词让宫女们去排练。% `* N7 s, x) T ]
这是宋代帝王的浪漫,也是宋代文人的浪漫。
* Z2 @* ?) R( | 面对着那一派镂金错彩的文化景观,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个时代,无论边关武夫还是中枢宰辅,也不论是昏君乱臣还是国贼巨奸,其笔下往往都呈现出相当不俗的艺术品位。宋徽宗赵佶自不必说,就连那个口碑很坏的高宗赵构也大致可以归入书法家的行列,而蔡京和秦桧则当之无愧地算得上书坛高手。有一则流传颇广的说法是,柳永写过一首著名的《望海潮》,对杭州的繁华和承平香艳极尽铺陈,后来金主完颜亮因此“起投鞭渡江之志”。一首风华旖旎的好词引来了一场战争,这种说法虽不大可信,但其中的讽刺和象征意味却是相当深刻的。在新声巧笑、浅斟低唱的背后,刀剑的磕击声已隐约可闻。丧失了阳刚之气和尚武精神的宋帝国的版图,只是歌女的一块任人撕扯的衣袖,最多也只能为主人拭一拭感伤的泪水而已。
) K b4 h2 Y0 `, M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赵佶父子被金兵俘虏北去(南宋的御用文人称之为徽钦北“狩”,又玩了一回堂皇的文字游戏),在五国城的土炕上,赵佶写了100多首诗词。诗词不是赵佶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工笔画和瘦金体的书法。但金人不会给他那么好的创作条件,他只能赋诗填词。一个半跪着苟延残喘的赢弱之躯,其人格精神和审美光芒都相当黯淡,也失去了把悲剧体验上升为历史感悟和艺术至境的博大底蕴,于是,剩下的只有那一点充满了技巧感的哀叹和低泣。 L' z4 w/ }9 g1 s
赵佶在五国城活了八年。说来可怜,他死后,他的儿子赵构以称臣、岁贡,再加上抗金英雄岳飞的头颅为代价,换取了和敌人的一纸和议,金人方才同意归还死鬼赵佶的棺材。棺材运到临安时,赵构跸踊号哭,很表演了一番。这副棺材后来当然也被盗墓的杨琏真伽撬开了,据说里面除去死者的尸骸,其他“空无一物”。金朝统治者不会给一个懦弱的囚徒什么殉葬物,这是不难想见的,盗墓者的发现并不令人意外。相比之下,古人笔记中的记载就有意思多了,说是赵佶死在远塞,骨骸早已散失,金人连另外找一副死人骨头来代替也懒得,只在里面胡乱地放了一架破灯擎。因此,当杨琏真伽打开梓宫时,不禁惊呼:“南朝皇帝根底浅薄,尸骨全无,已化为一架灯擎,把金银珍宝都吞蚀了。”这个盗墓贼恼怒之下,一跺脚把灯擎踩得粉碎。9 J- d; f3 U% W- @/ ^
笔记中的这种说法过于离奇,自然是大可怀疑的,但我看后却感慨良多,觉得这样的结局对于死者倒是挺合适。金人当初单单选择了一架破灯擎而不拿别的什么作替代物,大概也受着某种潜意识的指使吧,作为一个马背上的军事帝国,可供选择的寻常器物很多,例如悬在每个人腰间和墙壁上的刀鞘,例如骑手们须臾不可或缺的鞍蹬,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些东西的概率都要比灯擎大得多。或许他们也认为死鬼“根底浅薄”,配不上这些吧。是的,刀鞘裹挟的是强梁锐气,青锋出鞘,漫出一抹寒光、一股雄风、一缕金属的铮鸣。用它裁剪出来的语境也不同寻常,例如,弹铗而歌,闻鸡起舞,剑拔弩张,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怨来吹箫,狂来说剑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壮士的。而鞍蹬则是骑士的爱侣,它伴着奔撒的马蹄追风掣电,随着骑手每一个英武的身姿欢呼跳跃;它从不畏惧杀戮、强悍、冒险和拼搏,它的属性中充满了征服欲和一往无前的动感。这些,可怜的赵估显然都配不上。就生命质量而言,他只配一只破灯擎,上面是淋漓的烛泪——污浊而丑陋。
" n- ^6 i$ h1 m7 } d4 \# e( X. P. q 和赵佶一同被虏北去的钦宗赵桓却在金国活了30年。在最后的几年里,他有幸和被俘的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囚禁于同一座寺庙里。这两位亡国之君最后又恰恰死于同一场面,但生命的造型却迥然不同。一天,金帝国的将领们比赛马球,(骑射和征战是女真人的天性,在和平年代里,马球这样的竞技活动便成为这种天性的宣泄。)金主完颜亮命这两位倒霉鬼也去凑热闹。赵桓文弱,不大会骑马,竟从马上跌下来,被飞奔的马蹄践踏而死。那位81岁的耶律延禧却体格十分健壮,他企图乘乱逃出重围,结果死于乱箭之下。
3 w4 ^' k4 U8 L# y; A 两个亡国之君,很难说谁比谁死得更有价值。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文化素养远远高于辽帝的赵桓,在生命强度上却远远逊于对方。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轻飘得有如一片落叶,马蹄急雨般地捣碎了他的身躯,他连呼喊——不,连呻吟也没有,一个孱弱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游戏者飞扬的旌旗和雷动的欢呼中零落为泥,无声无息。而游戏者甚至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马蹄下的那一幕小小的悲剧,死者太窝囊,也太吝啬,他决不施舍一丝抵抗、一丝挣扎,或者一丝怨愤,以激励你的神经,让你稍稍感到一点杀戮的快感。这样的结局,于受难者和肇事者双方都是乏味至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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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Y! C+ N7 h6 ?, ~/ @81岁的耶律延禧也是从奔驰的烈马上倒下的,但那是在一场围绕着他进行的追杀途中,在一场意志的较量之后,一个年迈的囚徒,却能以自己的奋力一搏调动起那么多威猛的将士,让他们为之惊诧、慌乱、愤怒(但绝对没有鄙夷),进而鸣鼓号呼、扬旗奔逐。他以抗拒死的姿态死去,那马背上的身影亦堪称一尊力的雕塑。同样是飞扬的旗帜和雷动的欢呼,这时候统统成了死者的浩浩仪仗。乱箭如蝗,热血如注,那遗骸也是相当卓越的。他或许要长啸一声,那声音也应该归入诗的范畴吧,在这样的诗句面前,他强悍的对手也禁不住要为之喝彩。而赵佶父子的那点才华便显得过分纤巧柔弱了。耶律延禧在当政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作为一具生命个体,他却是健全而生气勃勃的,这是契丹民族之所以能在中国的北方称雄数百年的底蕴所在:征服的意志、搏杀的欲望、永不驯服的野性、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略,即使是死,也要山一般地倒下。在这里,我想起了辽帝国覆亡后,皇族后裔耶律大石的壮举。耶律大石不仅是中国12世纪卓越的军事天才,而且是一具非凡意志的化身。辽亡后,他集结残部奔突西行,越过中亚细亚广袤的荒漠,沿途击败了众多部落的拼死反抗,一直抵达伊朗北部的起尔漫城,在漫天风沙和潇潇血雨中建立了新的辽帝国。这个西迁的辽帝国延续了将近一个世纪。可以想见,这需要怎样一种倚天仗剑的气魄和万丈峰刃般的峻厉。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认为,耶律大石的辽帝国西迁后,其踪迹便杳然难寻,他那原本就很低的文化水准,经过天翻地覆般的转战逃亡,连他们自己的契丹文字恐怕记得的人都不多了,因此,他们对人类文化没有什么贡献。这样的结论实在有失偏颇,至少,在耶律大石仗剑西征的背影下,偏安江南的赵家小子们虽然活得相当惬意,亦相当风流儒雅,“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但他们充其量只是一群“有文化”的阉物和侏儒而已。' L! Y6 p5 Y3 l: F( r% ~
是的,这是一群蝇营狗苟、毫无生命光彩的阉物和侏儒,而这样的王朝居然能偏安150多年,简直是我们民族的羞耻。你还能指望他们伟岸雄起吗?还能指望他们在灭亡的瞬间爆发出悲壮的一搏吗?还能指望他们的后裔中走出耶律大石——哪怕是耶律大石那样的一道目光、一声呐喊、一串叩人心弦的马蹄吗?这些统统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因此,我怀疑赵若和之所以在赵家城内隐姓埋名,并不是为了躲避蒙古人——蒙古人对宋室后裔一般还比较客气,不会太难为他的——而是为了躲避那些心怀故国的宋室子民。作为赵家的近枝宗室,又是曾被内定为“第三梯队”的龙种,一旦暴露了身份,其号召力是不言而喻的,极有可能成为遗民们的精神领袖。说不定哪一天早上,百姓们会扯出一块“宋”字大旗,将他拥戴而去,加上一副冠冕,让他带头造反。而这种勾当,赵若和是断然不干的。
2 ]( T; b/ T( J6 ~/ d 那么,就让他隐姓埋名,对着密室里列祖列宗的画像做新王朝的顺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