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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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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34.回家<br/><br/>    回家时,我们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们要快。<br/>    我不是个苛刻的主子,没有要他们把速度降下来。<br/>    本来,在外面成功了事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应该走得慢一点,因为知道有人<br/>在等着,盼着。<br/>    第四天头上,我们便登上最后一个山口,远远地望见麦其土司官寨了。<br/>    从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树,这儿那儿,站在山谷里,使河滩显得空旷而宽<br/>广,然后,才是大片麦地被风吹拂,官寨就像一个巨大的岛子,静静地耸立在麦浪<br/>中间。马队冲下山谷,驮着银子和珍宝的马脖子上铜铃声格外响亮,一下使空旷的<br/>山谷显得满满当当。官寨还是静静的在远处,带着一种沉溺与梦幻的气质。我们经<br/>过一些寨子,百姓们都在寨首的带领下,尾随在我们身后,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br/>    跟在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大,把官寨里午寐的人们惊醒了。<br/>    麦其土司知道儿子要回来,看到这么多人马顺着宽阔的山谷冲下来,还是紧张<br/>起来了。我们看到家丁们拼命向着碉楼奔跑。<br/>    塔娜笑了:“他们害怕了。”<br/>    我也笑了。<br/>    离开这里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现在,我却能使他们害怕了。我们已<br/>经到了很近的,使他们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离,土司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看来,<br/>他们确实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对官寨发动进攻。塔娜问:“你的父亲怎么能这样?”<br/>    我说:“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哥哥。”<br/>    是的,从这种仓促与慌乱里,我闻到了哥哥的气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惨败,<br/>足以便他成为惊弓之鸟。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气对我说:“就是你父亲也会提防你<br/>的,他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茸贡家的人了。”<br/>    我们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墙后面还是保持着暧昧的沉默。<br/>    还是桑吉卓玛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她解开牲口背上一个大口袋,用大把大<br/>把来自汉地的糖果,向天上抛撒。她对于扮演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一个麦其家二少<br/>爷恩宠的散布者已经非常在行了。我的两个小厮也对着空中抛散糖果。<br/>    过去,这种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经常吃到。从我在北方边界做生意以<br/>来,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东西了。<br/>    糖果像冰雹一样从天上不断落进人群,百姓们手里挥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口<br/>里含着蜂蜜一样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边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麦其官寨前的广<br/>场上围着我和美丽的塔娜大声欢呼。官寨门口铁链拴着的狗大声地叫着。塔挪说:<br/>“麦其家是这样欢迎他们的媳妇吗?”<br/>    我大声说:“这是聪明人欢迎傻子!”<br/>    她又喊了句什么,但人们的欢呼声把她的声音和疯狂的狗叫都压下去了。从如<br/>雷声滚动的欢呼声里,我听到官寨沉重的大门哗呀呀呻吟着洞开了。人们的欢呼声<br/>立即停止。大门开处,土司和太太走出来。后面是一大群女人,里面有央宗和另外<br/>那个塔娜。没有我的哥哥。他还在碉楼里面,和家丁们呆在一起。<br/>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父亲的脸色像霜打过的萝卜。母亲的嘴唇十<br/>分干燥。只有央宗仍然带着梦游人的神情,还是那么漂亮。那个侍女塔娜,她大意<br/>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间,呆呆地望着我美丽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br/>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来,用嘴唇碰碰我的额头,我觉得是两片干树<br/>叶落在了头上。她叹息了一声,离开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说:“我<br/>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们男人干他们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br/>漂亮的媳妇”土司笑了,对着人群大喊:“你们看到了,我的儿子回来了!他得到<br/>了最多的财富!他带回来了最美丽的女人!”<br/>    一群高呼万岁。<br/>    我觉得不是双脚,而是人们高呼万岁的声浪把我们推进官寨里去的。在院子里,<br/>我开口问父亲:“哥哥呢?”<br/>    “在碉堡里,他说可能是敌人打来了。”<br/>    “难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br/>    “不要说他被打怕了。”<br/>    “是父亲你说被打怕了。”<br/>    父亲说:“儿子,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br/>    这时,哥哥的身影出现了,他从楼上向下望着我们。我对他招招手,表示看见<br/>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从楼上下来了。兄弟两个在楼梯上见了面。<br/>    他仔细地看着我。<br/>    在他面前,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傻子,却做出了聪明人也做不出来的事情的好一<br/>个傻子。说老实话,哥哥并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当土司那种人。我是说,要是<br/>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说不定会把土司位置让出来。南方边界上的事件教训了他,他<br/>并不想动那么多脑子。可他弟弟是个傻子。这样,事情就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br/>他作为一个失败者,还是居高临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的眼光越过我,落在<br/>了塔娜身上。他说:“瞧瞧,你连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却得到了这么漂亮的女<br/>人。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如此漂亮。”<br/>    我说:“她的几个侍女都很漂亮。”<br/>    我和哥哥就这样相见了。跟我设想过的情形不大一样。但总算是相见了。<br/>    我站在楼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玛指挥着下人们把一箱箱银子从马背上拾下来。<br/>我叫他们把箱子都打开了,人群立即发出了浩大的惊叹声。麦其官寨里有很多银子,<br/>但大多数人——头人、寨首、百姓、家奴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银子在同一时<br/>间汇聚在一起。<br/>    当我们向餐室走去时,背后响起了开启地下仓库大门沉重的隆隆声。进到了餐<br/>室,塔娜对着我的耳朵说:“怎么跟茸贡家是一模一样?”<br/>    母亲听到了这句话,她说:“土司们都是一模一样的。”<br/>    塔娜说:“可边界上什么都不一样。”<br/>    土司太太说:“因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br/>    塔娜对土司太大说:“他会成为一个土司。”<br/>    母亲说:“你这么想我很高兴,想起他到你们家,而不在自己家里,我就伤心。”<br/>    塔娜和母亲的对话到此为止。<br/>    我再一次发出号令,两个小肠和塔娜那两个美艳的侍女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上<br/>了一份厚礼,珍宝在每个人面前闪闪发光。<br/>    他们好像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从荒芜的边界上弄来的。我说:“以后,财富会<br/>源源不断。”<br/>    我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话没说。下半句是这样的:要是你们不把我当成是傻<br/>子的话。<br/>    这时,侍女们到位了,脚步沙沙地摩擦着地板,到我们身后跪下了。那个马夫<br/>的女儿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来。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不明白,<br/>以前,我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睡觉。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样才算漂亮,<br/>他们就随随便便把这个女人塞到了我床上。<br/>    塔娜用眼角看看这个侍女,对我说:“看看吧,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一个不可救<br/>药的傻子,是你家里人把你看成一个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们给了你下个什么样<br/>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后,她把一串珍珠项链交到侍女塔娜手里,用每个人都能听<br/>到的声音说:“我听说你跟我一个名字,以后,你不能再跟我一个名字了。”<br/>    侍女塔挪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是。”<br/>    我还听到她说:“请主子赐下人一个名字。”<br/>    塔娜笑了,说:“我丈夫身边都是懂事的人,他是个有福气的人。”<br/>    已经没有了名字的侍女还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请主子赐我一个名字。”<br/>    塔娜把她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麦其土司:“父亲,”她第一次对我父亲说话,<br/>并确认了彼此间的关系,“父亲,请赐我们的奴仆一个名字。”<br/>    父亲说:“尔麦格米。”<br/>    这个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马夫女儿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没有名字。大家都<br/>笑了。<br/>    尔麦格米也笑了。<br/>    这时,哥哥跟我妻子说了第一句话,哥哥冷冷一笑,说:“漂亮的女人一出现,<br/>别人连名字都没有了,真有意思。”<br/>    塔娜也笑了,说:“漂亮是看得见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聪明人,被别人看成傻<br/>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样。”<br/>    哥哥笑不起来了:“世道本来就是如此。”<br/>    塔娜说:“这个,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胜利的土司而不会有失败的土司<br/>一样。”<br/>    “是茸贡土司失败了,不是麦其土司。”<br/>    塔娜说:“是的,哥哥真是聪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对手。”<br/>    这个回合,哥哥又失败了。<br/>    大家散去时,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毁在这女人手里。”<br/>    父亲说:“住口吧,人只能毁在自己手里。”<br/>    哥哥走开了。 我们父子两个单独相对时,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问:<br/>“你叫我回来做什么?”<br/>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br/>    我说:“麦其家的仇人出现了,两兄弟要杀你和哥哥,他们不肯杀我,他们只<br/>请我喝酒,但不肯杀我。”<br/>    父亲说:“我想他们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我真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别<br/>人说你是个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br/>    “父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吗?”<br/>    “你到底是聪明人还是傻子?”<br/>    “我不知道。”<br/>    这就是我回家时的情景。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使麦其家更加强大的功臣的。<br/>    母亲在房里跟塔娜说女人们没有意思的话,没完没了。<br/>    我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望着黄昏的天空上渐渐升起了月亮,在我刚刚回到家里<br/>的这个晚上。<br/>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在薄薄的云彩里穿行。<br/>    官寨里什么地方,有女人在拨弄口弦。口弦声凄楚迷茫,无所依傍。<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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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br/><br/>    35.奇迹<br/><br/>    我在官寨里转了一圈。<br/>    索郎泽郎,尔依,还有桑吉卓玛都被好多下人围着。看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br/>们都不再是下人了似的。<br/>    老行刑人对我深深弯下腰:“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br/>    索郎泽郎的母亲把额头放在我的靴背上,流着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少爷<br/>啊。”要是我再不走开,这个老婆子又是鼻涕又是口水的,会把我的靴子弄脏的。<br/>    在广场上,我受到了百姓们的热烈欢呼。但今天,我不准备再分发糖果了。这<br/>时,我看到书记官了。离开官寨这么久,我想得最多的倒不是家里人,倒是这个没<br/>有舌头的书记官。现在,翁波意西就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荫下,对我微笑。从他眼<br/>里看得出来,他也在想我。他用眼睛对我说:“好样!”<br/>    我走到他面前,问:“我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了?”<br/>    “有事情总会传到入耳朵里。”<br/>    “你都记下来了?都写在本子上了?”<br/>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气色比关在牢里时,比刚做书记官时好多了。<br/>    我把一份礼物从宽大的袍襟里掏出来,放在他面前。<br/>    礼物是一个方正的硬皮包,汉人军官身上常挂着这种皮包。我用心观察过,他<br/>们在里面装着本子、笔和眼镜。这份礼物,是我叫商队里的人专门从汉人军队里弄<br/>来的,里面有一副水晶石眼镜,一支自来水笔,一叠有胶皮封面的漂亮本子。<br/>    通常,喇嘛们看见过分工巧的东西,会为世界上有人竟然不把心智用来进行佛<br/>学与人生因缘的思考而感到害怕。书记官不再是狂热的传教僧人了。两个人对着一<br/>瓶墨水和一支自来水笔,却不知道怎样把墨水灌进笔里。笔帽拧开了又盖上,盖上<br/>了又拧开,还是没能叫墨水钻进笔肚子里去。对着如此工巧的造物,智慧的翁波意<br/>西也成了一个傻子。<br/>    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对我说:“要是在过去,我会拒绝这过分工巧的东西。”<br/>    “可现在你想弄好它。”<br/>    他点了点头。<br/>    还是土司太太出来给笔灌满了墨水。离开时,母亲亲了我一口,笑着对书记宫<br/>说:“我儿子给我们大家都带回来了好东西。好好写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国钢笔。”<br/>    书记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天哪,这行字是蓝色的。<br/>    而在过去,我们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书记官看着这行像天空一样颜色的字,<br/>嘴巴动了动。<br/>    而我竟然听到声音了!<br/>    是的,是从没有舌头的人嘴里发出了声音!<br/>    他岂止是发出了声音,他是在说话!他说话了!!<br/>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但确确实实是在说话。不止是我听到,他自己也听到了,<br/>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吃惊的表情,手指着自己大张着的嘴,眼睛问我:“是我在说<br/>话?我说话了?!”<br/>    我说:“是你!是你!再说一次。”<br/>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虽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他说<br/>道:“那……字……好……看……”<br/>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说字好看!”<br/>    书记官点点头:“……你……的……笔,我的……手,写的字……真好看。”<br/>    “天哪,你说话了。”<br/>    “……我,说……话……了?”<br/>    “你说话了!”<br/>    “我……说话了?”<br/>    “你说话了!”<br/>    <br/>    “真的?”<br/>    “真的!”<br/>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br/>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br/>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br/>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br/>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br/>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br/>    “他说话了!”<br/>    “说话了!”<br/>    “说话了?”<br/>    “说话了?!”<br/>    “说话了!”<br/>    “书记官说话了!”<br/>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br/>    人们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br/>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济嘎活佛<br/>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荡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br/>身体。<br/>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br/>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br/>知道出现这样的情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情。每当有不寻常的事情发<br/>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解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解释者。<br/>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br/>“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br/>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br/>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br/>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br/>神情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br/>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强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br/>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我高高在上,在<br/>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漂荡。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br/>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br/>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br/>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br/>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br/>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br/>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浪又一浪。人潮卷<br/>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br/>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br/>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br/>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br/>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界。最后,人潮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br/>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潮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br/>了所有的劲头。<br/>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br/>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br/>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br/>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br/>么事情,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br/>了。这件事情,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联想一下<br/>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草地上了。<br/>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br/>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高潮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br/>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br/>    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br/>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br/>    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二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br/>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我们动身回官寨。<br/>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br/>    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br/>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br/>音。秋天的太阳那么强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br/>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赔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br/>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br/>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br/>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br/>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br/>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br/>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br/>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br/>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br/>么意思。<br/>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br/>    “你说话了。”<br/>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br/>    “有些时候。”<br/>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br/>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br/>    “你感到了力量?”<br/>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br/>    “因为没有方向。”<br/>    “方向?”<br/>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br/>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br/>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br/>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br/>    “你真不想当土司?”<br/>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br/>    “我是说麦其土司。”<br/>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 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i<br/>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br/>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br/>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br/>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br/>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br/>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br/>最后一个浪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br/>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br/>    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床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br/>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br/>满耳朵回荡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br/>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黄的灯光。<br/>    我说:“我在哪里?”<br/>    “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br/>    “我是谁?”<br/>    “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br/>    两个女人守在我床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br/>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br/>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br/>    “在家里。”我说。<br/>    “知道你是谁了吗?”<br/>    “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br/>很快坠落,我听到坠落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br/>慢来,可事情变快了。”<br/>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br/>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br/>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br/>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侵。这是第一次清<br/>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br/>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br/>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br/>    “我就一直坐着。”<br/>    “你不冷吗?”<br/>    “冷。”<br/>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br/>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就<br/>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br/>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br/>    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br/>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br/>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br/>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br/>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br/>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被子管家曾说过,想事情就<br/>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太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br/>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br/>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情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br/>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暗变<br/>得稀薄了。<br/>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br/>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br/>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br/>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br/>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br/>    塔娜离开了床,她的两只乳房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br/>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乳房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br/>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br/>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大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br/>亮的女人。”<br/>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br/>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br/>    土司太大叹了口气。<br/>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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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6:13 | 显示全部楼层
36.土司逊位<br/><br/>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br/>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br/>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br/>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隔:“呢…<br/>…””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说:“呢,傻<br/>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br/>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br/>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br/>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br/>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br/>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br/>    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br/>方特别好玩吗?”<br/>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br/>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br/>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br/>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br/>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br/>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br/>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br/>说:“散了吧。”<br/>    大家就散了。<br/>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br/>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br/>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br/>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br/>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br/>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br/>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br/>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br/>我想一脚端在他的脸上。但没有端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br/>“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br/>    “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br/>    我说:“你滚吧。”<br/>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拍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br/>劳,慢慢走远。<br/>    我去看桑吉卓玛和他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br/>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br/>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br/>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br/>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br/>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br/>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br/>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了。我当不上了。”<br/>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br/>    “他们也会杀了你。”<br/>    “让他们杀我好了。”<br/>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br/>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br/>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br/>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br/>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br/>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br/>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br/>“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br/>    他没有说话。<br/>    “我想当土司。”<br/>    “我知道。”<br/>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br/>    “我知道。”<br/>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br/>    “我不知道。”<br/>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br/>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br/>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br/>    大家就吃起来。<br/>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br/>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br/>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br/>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br/>    “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br/>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br/>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br/>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br/>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br/>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br/>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br/>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br/>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br/>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br/>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br/>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br/>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br/>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br/>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br/>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br/>开始了。<br/>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br/>    “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br/>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br/>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br/>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br/>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br/>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br/>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br/>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br/>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br/>是傻子。<br/>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br/>茸贡土司。”<br/>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br/>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br/>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br/>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br/>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br/>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br/>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br/>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br/>难以想像。”<br/>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br/>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br/>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br/>掉的。”<br/>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br/>    “我要你的命。”<br/>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br/>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br/>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br/>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br/>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br/>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br/>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br/>“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br/>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br/>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br/>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br/>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br/>的更多?”<br/>    “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巴。”<br/>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br/>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br/>    我没有话说。<br/>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br/>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br/>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br/>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br/>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br/>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br/>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br/>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br/>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br/>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br/>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br/>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br/>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br/>    “是的。”<br/>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br/>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br/>    “你的弟弟?”<br/>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br/>    “土司太太?”<br/>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br/>    “你弟弟的妻子呢?”<br/>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br/>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br/>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br/>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br/>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br/>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br/>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br/>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br/>伟大的痛苦。<br/>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br/>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br/>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br/>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br/>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br/>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br/>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br/>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br/>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br/>    “回来,坐在我跟前。”<br/>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br/>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br/>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br/>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br/>    “真静啊。”土司说。<br/>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br/>    “你恨我?”<br/>    “我恨你。”<br/>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br/>    “我不傻!”<br/>    “但你看起来傻!”<br/>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br/>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br/>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br/>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br/>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br/>    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一声,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br/>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br/>肯定你不是傻子。”<br/>    他的语调里有很能打动人的东西,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br/>    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广场上的<br/>人群他们齐齐地叹息了一声:“呵……!”叫人觉得整个官寨都在这声音里摇晃了。<br/>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时大声叹息。我想,就是土司也<br/>没有听到过,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变主意了。我往楼下走,他跟在我的身<br/>后i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身来对他笑了<br/>一下。我很高兴自己能回身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br/>他又开口了,站在比他傻儿子高三级楼梯的地方,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懂得我<br/>的心的。刚才你听见了!”<br/>    老百姓一声叹息,好像大地都摇动了?他们疯了一样把你扛起来奔跑,踏平了<br/>麦地时,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连你母亲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决定活<br/>着的时候把位子传给你哥哥。<br/>    看着他坐稳,也看着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br/>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想法,舌头也像有针刺一样痛了起来。我知道<br/>书记官已经再次失去舌头了,这种痛楚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于是,我说:“我也不<br/>想说话了。”<br/>    这话一出口,舌头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br/>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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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37.我不说话<br/><br/>    我突然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br/>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远失去了舌头。他是因为我而失去了舌头的。<br/>纵使这天空下再发生什么样的奇迹,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开口说话。这一次;<br/>行刑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拔去了。我走上广场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阳光重新<br/>照亮了大地。书记官口里含着尔依家的独门止血药躺在核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眼望<br/>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树荫深处移动了一下。我对他说:<br/>“不说话好,我也不想说话了。”<br/>    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滴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br/>    两个尔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广场另一边,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墙投下的<br/>巨大的阴影里交谈。大少爷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墙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br/>有点不安,不断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他们是在交换看一个人失去舌头的心得吗?<br/>我已经不想说话了,所以,不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土司太太可能对他们的话题感兴<br/>趣,向他们走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开,上楼去了。上楼<br/>之前,我的妻子也没往我这边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就像<br/>此时我看着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样。<br/>    这时,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墙拐角上,探出了一张鬼祟的脸。我觉得自己从这<br/>脸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这张脸,就知道他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过了,他甚至不<br/>在心里跟自己交谈。这张比月亮还要孤独的脸又一次从墙角探出来,这次,我看到<br/>了孤独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麦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br/>亲报仇来了。我还在边界上时,这个人就已经上路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br/>这里出现。母亲就要走进大门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决定不说话了,<br/>就不必把杀手到来的消息告诉她,反正,杀手也不会给女人造成什么危险。<br/>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br/>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后来,两个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阳下山<br/>了,风吹在山野里瞎喂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饭的时候<br/>了,我径直往餐室走去。<br/>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我重新成<br/>为于人无害的傻子的缘故吧。大家争着跟我说话,但我已做出了决定,要一言不发。<br/>哥哥嘴里对我说话,脸却对着坐在我侧边的塔娜:“弟弟再不开口,连塔娜也真要<br/>认为你是傻子了。”他对美丽无比的弟媳说,“傻子们讴气都是在心里抠,不会像<br/>我们一样说出来。”<br/>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绿火,我以为那是针对得意忘形的兄长,不想,那双眼睛<br/>却转向了我:“现在,你再不能说自己不是傻子了吧?”<br/>    我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不是傻子。但<br/>我已经决定不说话了。<br/>    父亲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你们不要逼他,他也是麦其家一个男人,他为麦<br/>其家做下了我们谁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这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大家<br/>都起身离开了,但我坐着没动。<br/>    父亲也没动,他说:“我妻子走时没有叫我。你妻子定时也没有叫你。”<br/>    我一言不发。<br/>    父亲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边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br/>也没有什么用处,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说不定麦其家两兄弟要用最好的<br/>武器大干一场。”<br/>    我不说话。<br/>    他告诉我:“跛子管家派人来接你回去,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说,“我<br/>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br/>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br/>    我起身离开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餐室里,土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br/>    房间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br/>我尽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美艳的脸旁。<br/>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叹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来,<br/>她说话了,她说:“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边。”<br/>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br/>    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一天都不在身边。”<br/>    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br/>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br/>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br/>    “你哥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还算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虽然他打过败仗。”<br/>    塔娜还在对镜子里的自己左顾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冬天到来时的景<br/>象。田野都收拾干净了。黑色的红嘴鸦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在天空中<br/>盘旋呜叫。就是这样,冬天还是显不出热闹。因为河,因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显得<br/>生机勃勃的河封冻了,躺在冰层下面了。<br/>    塔娜一笑,说:“没想到你还真不说话了。”<br/>    她终于离开镜子,坐到了床边,又说:“天哪,世界上有一个傻子不说话了,<br/>怎么得了呀!”<br/>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镜子前面。<br/>    哥哥推门进来,坐在我床边。他背对我坐在床边,塔娜背对着我们两兄弟坐在<br/>镜子跟前,哥哥在镜子里看着女人说:“我来看看弟弟。”<br/>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镜子里说上话了。<br/>    塔娜说:“来也没有用处,他再也不说话了。”<br/>    “是你不要他说,还是他自己不说了?”<br/>    “麦其家的男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跟他不一样。”<br/>    他们两个一定还说了好多话,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们正在告别。<br/>塔娜还是面对镜子,背对着大少爷。大少爷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说:“我<br/>会常来看看弟弟的。小时候,我就很爱他。后来,因为想当土司,他开始恨我了。<br/>但我还是要来看他的。”<br/>    塔娜把纷披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现在,她又对着镜子把辫子一缕缕解开。<br/>    大少爷在窗子外面说:“你睡吧,这么大一个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担心没<br/>有人说话。”<br/>    塔娜笑了。<br/>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说:“弟弟真是个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br/>但他却不跟你说话。”在他离开时缓慢的脚步声里,塔娜吹熄了灯,月光一下泄进<br/>屋子里来了。深秋的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br/>脱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阵,直到窗外的脚步声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说:“傻<br/>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要装睡着了。”<br/>    我躺着不动。<br/>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说话,你才算真正不说话呢。”<br/>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睁开眼睛时,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鲜红的<br/>衣裳,坐在从门口射进的=团明亮阳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br/>梦里才开放的鲜花。她见我醒过来,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说;“我一直在等你醒<br/>来。他们说妻子就该等着男人醒来。再说,你还有老问题要问,不是吗?不然,你<br/>就更要显傻了。”<br/>    这个美丽的女人向着我俯下身子,但我还是把嘴巴紧紧闭着。<br/>    她说:“你要再不说话,真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子,成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br/>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还是说话吧。”<br/>    因为睡了一个晚上,更因为不肯讲话,我一直闭着的嘴开始发臭了。我哈出一<br/>股臭气,她就把鼻子掩起来,出门去了。我像个濒死的动物,张着嘴,大口大口哈<br/>出嘴里的臭气。直到嘴里没有臭气了,我才开始想自己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br/>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着墙角上挂满灰尘和烟火色的蛛网,后来,那些东西就<br/>全部钻到我脑子里来了。<br/>    这一天,我到处走动,脸上挂着梦中的笑容,为的是找到一个地方,提醒自己<br/>身在何处。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伟的,<br/>走到远处望上一眼有些倾斜,走到近处,贴近地面的地方,基础上连石头都有些腐<br/>朽了。<br/>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地,也是在一个广场上,<br/>他想跟严肃的僧侣开个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广场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会倒,<br/>但还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聪明的憎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深<br/>处,云彩飘动,像旗帜一般。最后,旗杆开始动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旗杆才没有<br/>倒下。要不是后来云彩飘过去了,憎人就会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现在,我望着<br/>天空,官寨的石墙也向着我的头顶压下来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为我不是个聪明<br/>人,而是个傻子。<br/>    天上云彩飘啊飘啊,头上的石墙倒啊倒啊,最后,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于是,<br/>我对着天空大笑起来。<br/>    那个麦其家的仇人,曾在边界上想对我下手的仇人又从墙角探出头来,那一脸<br/>诡秘神情对我清醒脑子没有一点好处。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坐下,撩起衣服,叫<br/>我看他曾对我舞动的长剑和短刀,说:“我要杀了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br/>    我笑。<br/>    杀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br/>    母亲把我领进她屋里,对我喷了几口鸦片烟。我糊涂的脑子有些清楚了。母亲<br/>流下了眼泪,说:“你不要怕,你是在母亲身边,我的傻瓜儿子。”<br/>    她又对我喷了几口烟,鸦片真是好东西,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而且,在睡梦<br/>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br/>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br/>    我对她傻笑。<br/>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br/>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br/>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br/>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br/>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br/>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br/>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br/>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br/>唱歌了。”<br/>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br/>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br/>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br/>她唱歌。<br/>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br/>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br/>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br/>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br/>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br/>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br/>朋友?”<br/>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br/>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br/>有他们的灵魂。”<br/>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br/>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br/>    索郎泽郎把一袭紫红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尘土立即在屋子里飞扬起来,谁能<br/>想到一件衣服上会有这么多的尘土呢。我们弯着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颈子上<br/>有一圈紫黑色血迹的衣服都在空中摆荡起来, 倒真像有灵魂寄居其问。 尔依说:<br/>“他们怪我带来了生人,走吧。”<br/>    我们从一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钻出来,站在了阳光下面。索郎泽郎还把那件衣服<br/>抓在手里,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记得在那里见到过紫得这么纯正的紫色。<br/>衣服就像昨天刚刚做成,颜色十分鲜亮。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这是一种怎样的紫<br/>色,它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们眼前变成另一种紫色。这种紫色更<br/>为奇妙,它和颈圈上旧日的血迹是一个颜色。<br/>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这件衣服的冲动。就是尔依跪着恳求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br/>穿上这件衣服,我周身发紧,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这样,我也不想脱下这件<br/>衣服。尔依抓些草药煮了,给我一阵猛喝,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便从身上消失了。<br/>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为一了。<br/>    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br/>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br/>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带着一点或浓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树木、枯<br/>草都蒙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带上了一点正在淡化,正在变得陈旧的血的颜色。<br/>    土司太太躺在烟祸上,说:“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添置过这<br/>样的衣服。”<br/>    塔挪见到我,脸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见了阳光的雾气一样飘走了。她想叫我换下<br/>身上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个衣橱都翻遍了,但她取出来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脚<br/>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叫太阳晒干了水气的<br/>石头一样难看。她不断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从房间里溜出去了。<br/>    我穿着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着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从中看<br/>到,塔娜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走进大少爷的房子。大少爷正像我一样盘腿坐在地<br/>毯上,这时,他弟弟美艳的妻子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她简直就<br/>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怀里的时<br/>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来了。少土司是个浪漫的人物,却没想到跟世界上最<br/>美丽的女人的风流史这样开始。<br/>    “你叫我流血了。”<br/>    “抱紧我,抱紧我。不要叫我害怕。”<br/>    少土司就把她紧紧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说:<br/>“你把我碰流血了。”<br/>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br/>    “谁不是真正的人?”<br/>    “你的兄弟。”<br/>    “他是一个傻子嘛。”<br/>    “他叫人害怕。”<br/>    “你不要害怕。”<br/>    “抱紧我吧。”<br/>    这时,老土司也坐在房里。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给打过败仗的<br/>大儿子。想到不想再想时,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胧。突然,他被不请自来的情欲控<br/>制住了。这些天,他都会一个人呆着,没有人来看他。于是,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欲<br/>望,也许是这一生里最后爆发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间。太太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br/>一张脸在飘飘渺渺的烟雾后面像是用纸片剪成的名一样。那张脸对他笑了笑。老土<br/>司却站不住,一脸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烟榻前。太太以为土司要改变主意了,便说:<br/>“后悔了?”<br/>    老土司伸手来掀太大的衣襟,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和土司嘴里的<br/>酒气唤醒了她痛苦的记忆,她把老东西从身上推下来,说:“老畜牲,你就是这样<br/>叫我生下了儿子的!你滚开!”<br/>    土司什么也不想说,灼热的欲望使他十分难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br/>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长地呼吸。老土司扑了上去。<br/>    这时,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压在了身子下面。<br/>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橡一只<br/>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br/>    两对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着对方,使官寨摇晃起来了。<br/>    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这摇晃而摇晃。雷声隆隆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官寨更<br/>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风中的树一样左右摇摆,后来,又像筛子里<br/>的麦粒一样,上下跳动起来。<br/>    跳动停止时,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冲了进来。银匠好气力,不知怎么一下,我<br/>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们都在外面的广场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和三太太,<br/>我哥哥和我妻子两对男女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就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好像是为了向众<br/>人宣称,这场地震是由他们大白天疯狂的举动引发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br/>……”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br/>    两对男女给这声音堵在楼梯口不敢下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br/>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土司没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长就不<br/>一样了,他是和自己弟弟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当他们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br/>还是先下楼逃命的时候,大地深处又掀起了一次更强烈的震动。<br/>    大地又摇晃起来了。地面上到处飞起了尘土。楼上的两对男女,给摇得趴在地<br/>上了。这时,哗啦一声,像是一道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麦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br/>角崩塌了。石块、木头,哪人像是崩溃的梦境,从高处坠落下来,使石头和木头粘<br/>合在一起,变成坚固堡垒的泥土则在这动荡中变成了一柱烟尘,升入了天空。大家<br/>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烟尘笔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着这股烟尘,就好像看到<br/>麦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br/>    烟尘散尽,碉堡的一角没有了,但却依然耸立在蓝尹之下,现出了烟熏火燎的<br/>内壁。只要大地再晃动一次两次,它肯定就要倒了。<br/>    但大地的摇晃定到远处去了。<br/>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br/>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br/>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br/>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br/>出一张绸巾,擦干净傻子弟弟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br/>沾上了好多尘土。<br/>    傻子弟弟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br/>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br/>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br/>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干了!”<br/>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弟。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br/>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br/>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br/>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br/>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br/>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br/>那里去吧。”<br/>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br/>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br/>    “从这里滚出去吧。”<br/>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br/>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br/>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br/>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br/>人面前是什么滋味。”<br/>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br/>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br/>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br/>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br/>样,我太高兴了。<br/>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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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br/><br/>    38.杀手<br/><br/>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br/>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br/>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br/>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br/>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br/>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br/>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br/>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br/>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br/>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br/>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br/>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br/>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br/>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br/>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br/>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br/>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br/>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br/>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br/>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br/>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br/>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br/>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br/>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br/>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br/>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br/>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br/>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br/>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br/>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br/>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br/>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br/>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br/>    还是长话短说吧。<br/>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br/>故。<br/>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br/>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br/>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br/>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br/>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br/>就十分惊恐了。<br/>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br/>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br/>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br/>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br/>    <br/>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了。<br/>    这一夜就差不多过去了。<br/>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br/>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br/>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br/>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br/>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br/>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br/>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br/>都能做。”<br/>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br/>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br/>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br/>“你不想干点什么吗?我的儿子。”<br/>    我摇了摇头。<br/>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br/>我死在逊位之前吧?”<br/>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交给我。”<br/>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br/>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br/>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br/>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br/>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br/>抻紫红衣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br/>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br/>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br/>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br/>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br/>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br/>个重要的日子。”<br/>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br/>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br/>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br/>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br/>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br/>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br/>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们<br/>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br/>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br/>声真有点惊心动魄。<br/>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br/>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br/>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br/>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br/>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br/>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br/>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br/>    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br/>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br/>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br/>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br/>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br/>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br/>    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br/>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br/>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br/>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身来,<br/>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br/>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br/>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br/>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br/>爷房里去了。<br/>    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br/>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br/>屋外进来了。<br/>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br/>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br/>    大家都笑了。<br/>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br/>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br/>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br/>件衣服把他变傻了。”<br/>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br/>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br/>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br/>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br/>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br/>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br/>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br/>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br/>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br/>    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br/>    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br/>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br/>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br/>“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br/>“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br/>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br/>攻。<br/>    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br/>    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br/>    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br/>    塔娜把头低下。<br/>    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中<br/>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br/>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br/>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br/>    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br/>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br/>恨我吗?”<br/>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附着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br/>儿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br/>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br/>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过足了瘾,便光着身子蜷在我<br/>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入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br/>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吸着。<br/>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满满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br/>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br/>    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br/>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br/>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br/>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br/>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br/>    “可是……你……和……”<br/>    “和你哥哥,对吗?”<br/>    “对。”我艰难地说。<br/>    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br/>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br/>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br/>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br/>    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br/>的呢。<br/>    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br/>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br/>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br/>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br/>冻住了。它(他?她?)就加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br/>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br/>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br/>    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br/>    他就是那个杀手。<br/>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br/>的勇气。<br/>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br/>还敏感。<br/>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br/>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br/>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br/>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br/>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br/>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br/>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br/>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br/>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br/>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br/>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br/>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br/>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br/>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br/>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br/>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br/>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br/>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br/>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br/>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br/>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br/>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br/>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br/>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br/>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br/>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br/>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br/>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br/>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br/>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br/>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br/>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br/>    塔娜醒过来, 把我的嘴紧紧捂住, 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br/>“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br/>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br/>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br/>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br/>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br/>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br/>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br/>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br/>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br/>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br/>    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br/>    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br/>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br/>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br/>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br/>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br/>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br/>还没有死。”<br/>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br/>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br/>起流在床上了。”<br/>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br/>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br/>用不着他们动手了。”<br/>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br/>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br/>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br/>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br/>    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br/>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br/>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br/>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br/>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br/>说:“父亲想要你去叫。”<br/>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br/>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br/>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br/>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br/>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br/>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br/>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br/>    麦其土司说:“好。”<br/>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br/>稚的神情。<br/>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br/>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br/>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br/>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br/>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br/>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br/>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br/>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br/>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br/>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br/>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br/>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br/>“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br/>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br/>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br/>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br/>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br/>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br/>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br/>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br/>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br/>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br/>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br/>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br/>们你醒过来了。”<br/>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br/>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br/>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br/>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br/>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br/>上涕泪横流。<br/>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br/>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br/>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br/>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br/>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br/>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br/>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br/>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br/>    我说:“我也爱你。”<br/>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br/>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br/>了。<br/>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br/>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br/>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br/>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br/>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br/>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br/>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br/>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br/>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灰变冷<br/>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br/>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br/>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br/>上的红色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为活人奔<br/>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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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8:43 | 显示全部楼层
39.心向北方<br/><br/>    这一年,麦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种了鸦片,三分之二种了粮食。其它土司也<br/>是这么干的。经过了一场空前的饥荒,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br/>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br/>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br/>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分赋税。<br/>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br/>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司领地上的<br/>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br/>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回来,我就<br/>无事可干了。”<br/>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br/>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br/>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br/>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br/>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br/>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br/>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br/>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br/>土司。”<br/>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br/>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br/>管不了她。”<br/>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br/>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br/>地方还给我。”<br/>    土司太大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br/>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br/>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br/>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br/>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br/>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br/>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来,叫<br/>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br/>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问卓玛<br/>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br/>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马给她。<br/>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br/>    我们的马队逶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br/>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br/>她在喊些什么。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br/>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br/>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br/>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br/>会死去呢?”<br/>    他用眼睛说,权力。<br/>    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br/>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br/><br/>    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br/>    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br/>    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br/>    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br/>    有人对你歌唱,<br/>    唱你内心的损伤。<br/>    有人对你歌唱,<br/>    唱你内心的阳光。<br/><br/>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br/>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br/>    “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br/>    “是有这么长时间了。”<br/>    “大家都好吧。”<br/>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br/>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br/>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br/>    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br/>    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br/>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br/>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br/>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br/>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br/>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br/>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br/>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br/>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br/>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br/>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br/>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br/>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br/>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br/>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br/>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br/>暧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br/>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br/>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br/>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br/>    管家叫了我一声。<br/>    “你有什么话就说。”<br/>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br/>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br/>“少爷你不必伤心。”<br/>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br/>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br/>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br/>睡了。”<br/>    我听见自己说:“唔。”<br/>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br/>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br/>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br/>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br/>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br/>吗?”<br/>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br/>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br/>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br/>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br/>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br/>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br/>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br/>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br/>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br/>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br/>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br/>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br/>已经过去了。”<br/>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br/>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br/>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br/>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br/>方?”<br/>    “我们自己的地方。”<br/>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br/>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br/>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br/>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br/>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br/>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br/>“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br/>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br/>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br/>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br/>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br/>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br/>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br/>    我闻了。<br/>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br/>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br/>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br/>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br/>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br/>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br/>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br/>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br/>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br/>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br/>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br/>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br/>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br/>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br/>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br/>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br/>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br/>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br/>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br/>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br/>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br/>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br/>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br/>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br/>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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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p>    40.远客<br/><br/>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桥。桥的另一头,正对<br/>着我那个开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桥头,说:“猜猜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br/>    我猜不出来。管家笑笑,领着我们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站<br/>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好嘛,我没当上土司,你倒升官了。”<br/>    她一撩衣裙就要给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说:“管家叫我猜猜谁来和我们<br/>吃晚饭。”<br/>    她笑了,对着我的耳朵说:“少爷,不要理他,猜不出来不是傻子,猜出来了<br/>也不是聪明人。”<br/>    天哪,是麦其家的老朋友,黄初民特派员站在了我面前!<br/>    他还是那么干瘦的一张脸,上面飘着一绺可怜巴巴的焦黄胡子,变化是那对小<br/>眼睛比过去安定多了。我对这位远客说:“你的眼睛不像过去那么劳累了。”<br/>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为不替别人盘算什么了。”<br/>    我问他那个姜团长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姜团长到很远的地方,跟红色汉人打<br/>仗,在一条河里淹死了。<br/>    “他没有发臭吧?”<br/>    黄初民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在<br/>跟一个傻子说话,便笑了,说:“战场上,又是热天,总是要发臭的。人死了,就<br/>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没什么不同。”<br/>    大家这才分宾主坐了。<br/>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玛又在门口对外面拍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入。<br/>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长方形朱红木盘,上面用金粉描出据说是印度地方<br/>的形状奇异的果子和硕大的花朵。木盘里摆的是汉地瓷器和我们自己打造的银具。<br/>酒杯则是来自锡兰的血红的玛蹈。酒过三杯,我才开口问黄初民这次带来了什么。<br/>多年以前,他给麦其家带来了现代化的枪炮和鸦片。有史以来,汉人来到我们地方,<br/>不带来什么就要带走什么。<br/>    黄初民说:“我就带来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爷来了。”他很坦然地说,自己<br/>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 我问他是不是红色汉人。 他摇摇头,后来又接着说:<br/>“算是红色汉人的亲戚吧。”<br/>    我说:“汉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可分不出来哪些是红色,哪些是白色。”<br/>    黄初民说:“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br/>    我说:“这里会有你一间房子。”<br/>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小眼睛灼灼发光,说:“也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少爷会有用<br/>处。”<br/>    我说:“我不喜欢通过中间人说话。”<br/>    他说:“今天我就开始学习你们的语言。最多半年,我们说话,就可以不通过<br/>翻译了。”<br/>    “姑娘怎么办,我不打算给你姑娘。”<br/>    “我老了。”<br/>    “不准你写诗。”<br/>    “我不用装模作样了。”<br/>    “我就是不喜欢你过去那种样子,我要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br/>    这回该他显示一下自己了,他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br/>己花的银子。”<br/>    就这样,黄初民在我这里住下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投奔麦其土司,而来<br/>找我。我想这是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br/>没有问他。这天,我到仇人店里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br/>来了一趟。我问那杀手在哪里。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脸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br/>弟就在这屋子里,只要一掀通向里屋的帘子,肯定会看到他正对着一碗酒,坐在小<br/>小的窗户下面。我说:“还是离开的好,不然,规矩在那里,我也不会违反。”<br/>    他说:“弟弟放过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br/>    他是在诱使我服从不同的规则。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会发现,人家已经<br/>准备下一大堆规则。有时,这些规则是束缚,有时,却又是武器,就像复仇的规则。<br/>麦其土司利用了他们的父亲,又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复仇天经地义,是规则规定<br/>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边上杀我,因为我不是麦其土司。杀我他就违反了复仇的<br/>规则,必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br/>    我说:“他不杀我,是不该杀我。现在,我要杀他,因为他杀了我哥哥,要是<br/>我看见了他,而不杀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话我了。”<br/>    店主提醒说,我该感谢他弟弟,给了我将来当土司的机会。<br/>    我提醒他,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当上土司才杀人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br/>样,你的弟弟可是个胆小的杀手,我不想看见他。”<br/>    里屋的窗子响了,然后,是一串马蹄声响到了天边。店主说:“他走了。我在<br/>这里垒了个窝,干完那件非干不可的事,我们就有个窝了。是少爷你逼得他无家可<br/>归。”<br/>    我笑了:“这样才合规矩。”<br/>    店主说:“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你是个不依规矩的人,我们错了。”<br/>    我们两个坐在桌前,桌面上,带刀的食客们刻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神秘<br/>的符号和咒语,手,鸟儿,银元上的人头,甚至还有一个嘴唇一样的东西。我说那<br/>是女阴,店主一定说是伤口。他其实是说我使他受了伤害。他第三次说那是伤口,<br/>我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脸上。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睛里窜出了火苗。<br/>    这时,黄初民进来了,大模大样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带来的几个贴<br/>身保镖交给我,编入队伍里。<br/>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br/>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为自己的安全操心吗?”<br/>    看看吧,黄初民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他落到了眼下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br/>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晓得真要有人对他下手,几个保镖是无济<br/>于事的。他把保镖交出来,就不必为自己操心了。该为他操心的,就变成了我。他<br/>唯一的损失是走到什么地方,就不像有保镖那么威风了。但只要不必时刻去看身后,<br/>睡觉时不必竖着一只耳朵,那点损失又算得上什么。他喝了一碗酒,咧开嘴笑了,<br/>几滴酒沾在黄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时就上这个酒店里来。他问我是不是<br/>就此失去了自由,连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诉他,到这个店里喝酒他不必付<br/>帐。他问我是不是免去了这个店主的税。店主说:“不,我记下,少爷付帐。”<br/>    黄初民问:“你是他的朋友吗?少爷有些奇怪的朋友。”<br/>    店主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的弟弟是个杀手。”<br/>    黄初民立即叫酒呛住了,那张黄色的脸也改变了颜色。<br/>    我带着他走出店门时,他的脚步像是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我告诉他,这个杀<br/>手是专报家仇的那种,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觉得酒有些上头,在桥上,吹了些河风,<br/>酒劲更上来了。黄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头。他问我:“他弟弟真是一个杀手吗?”<br/>    我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br/>    他想了想,说:“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样吧,我就<br/>当你的师爷吧。”他用了两个汉字:师爷。我的傻子脑袋里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br/>问他:“那我是什么人?”<br/>    他想了想,大声地对着我的耳朵喊:“现在你什么人都不是,但却可能成为你<br/>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br/>    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土司的儿子,而又不是土司继承人的话,就什么都不是。<br/>哥哥死后,父亲并没有表示要我做继承人。我岳母又写了信来,叫我不必去看她。<br/>她说,麦其土司遭到了那么伤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麦其土司最后一个儿子抢来做自<br/>己的继承人。但管家对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时是两个土司。黄师爷把这意思<br/>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我。<br/>    当然,他们都告诉我,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br/>    好吧,我说,我们就等着吧,我不着急。<br/>    这样,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管家和师爷两个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场,<br/>两个小厮还有桑吉卓玛办些杂事。这样过了几年,麦其家的傻子少爷已经是这片土<br/>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账本告诉我这个消息。<br/>    我问:“甚至比过了我的父亲?”<br/>    “超过了。”他说,“少爷知道,鸦片早就不值钱了。但我们市场上的生意好<br/>像刚刚开始。”<br/>    这天,我带着塔娜打马出去,路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回到边界上后,<br/>她没有再去找别的男人,我觉得这样很不错。她问:“你真是土司里最富有的人了<br/>吗?”<br/>    我说:“是的。”<br/>    她说:“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后边的是些什么人吧。”<br/>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亲近的人们跟在后面。塔娜对着天空说:“天老爷,看<br/>看你把这个世界交到了些什么样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兴才这样说的。<br/>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师爷是个胡子焦黄的老头,两个小厮可能是<br/>跟我太久的缘故吧,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什么东西都只有一种表情,尔依脸上的表<br/>情是羞怯,索郎泽郎的表情是凶狠。索郎泽郎已经是专管收税的家丁头目了,他很<br/>喜欢专门为收税的家丁特制的衣服。卓玛现在是所有侍女和厨娘的领班,她发胖了,<br/>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男人已经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经开始忘记银匠了,<br/>她好像也忘记给我当侍女的时光了。<br/>    塔娜问我:“桑吉卓玛怎么不怀孩子呢?跟过你,跟过银匠,又跟了管家。”<br/>    她问了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于是,我用她的问题问她,问她怎么不给我生<br/>个孩子。<br/>    塔娜的回答是,她还不知道值不值得为我生孩子,她说:“要是你真是个傻子<br/>怎么办,叫我也生个傻子?”<br/>    我美丽的妻子还没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br/>    我对她说:“我是个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辈子空着了。”<br/>    塔娜说:“等到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子时,我要另外找一个人叫我怀个女儿。”<br/>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红色的药片;她<br/>说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本来就有不少神奇的东西,英国人又带了不少神奇东西去那<br/>地方。所以,要是什么东西超过我们的理解范围,只要说是从印度来,我们就会相<br/>信了。就是汉地传来的罂粟,黄师爷说也是百十年前英国人从印度弄到汉地的。所<br/>以,我相信粉红色的药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个人的就要哪个人<br/>的,就像我们想吃哪个厨娘做的就吃哪个厨娘做的。我和塔娜的关系就是这样赤裸<br/>裸的,但我还是喜欢这份坦率和真实。我敬佩塔娜能使我们的关系处在这样一种状<br/>况。她有操纵这类事情的能力。她还很会挑选讨论这类事情的时机。<br/>    风从背后推动着,我们骑在马上跑了好长一段。最后,我们站在了小山岗上。<br/>面前,平旷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浑地展开。鹰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动不<br/>动。这时,具体的事情都变得抽象了,本来会引起刻骨铭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颗灼<br/>热的子弹从皮肤上一掠而过,虽然有着致命的危险,但却只烧焦了一些毫毛。我的<br/>妻子说:“看啊,我们都讨论了些什么问题啊!”<br/>    眼前开阔的景色使我的心变得什么都能容忍了,我说:“没有关系。”<br/>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回去后,这些话又要叫你心痛了。”<br/>    这个女人,她什么都知道!<br/>    是的,这些话,在房子里,在夜半醒来时,就会叫我心痛。成为我心头慢慢发<br/>作的毒药。但现在,风在天上推动着成堆成团的白云,在地上吹拂着无边的绿草,<br/>话语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还谈了很多话,都被风吹走了,在我心里,连点影子<br/>都没留下。<br/>    突然,塔娜一抖缰绳,往后面跑了。这个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泽郎一抖缰绳<br/>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几年,他已经径成个脖子粗壮,喉节粗大的家伙了。他把<br/>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妖精。”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br/>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深沉严肃。他说:“少爷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养的事来,<br/>我会替你杀了她。”<br/>    我说:“你要是杀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杀了。”<br/>    他没有说话。他对主子的话不会太认真。索郎泽郎是个危险的家伙。管家和师<br/>爷都说,这样的人,只有遇到我这样的主子才会受到重用。我这样的主子是什么样<br/>的主子?我问他们。师爷摸着焦黄的胡子,从头到脚地看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br/>管家说,跟着干,心里轻松。他说,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怀疑有谋反<br/>之心。<br/>    塔娜回来了。<br/>    这一天,我好像看见了隐约而美好的前程,带领大家高举着鞭子,催着坐骑在<br/>原野上飞奔,鸟群在马前惊飞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扑来,每一道起伏后,都是<br/>一片叫人振奋的风景。<br/>    那天,我还收到一封从一个叫重庆的汉人地方来的信。信是叔叔写来的。叔叔<br/>那次从印度回来,除了来为我们家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妆外,就是为了<br/>从汉地迎接班禅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师在路上便圆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汉人地方。<br/>    叔叔的信一式两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汉文。两种文字说的都是一个意思。<br/>叔叔在信里说,这样,就没有人会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错误的转达了。他知道我在边<br/>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现在有了巨大的财力,要我借些银子给他。因为日本人快<br/>失败了,大家再加一把劲,日本人就会失败,班掸大师的祈祷就要实现了,但大家<br/>必须都咬着牙,再加一把劲,打败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恶魔。他说,等战争胜利,<br/>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宝石偿还债务。他说,那时,叔叔的一切东西都是我这<br/>个侄儿的。他要修改遗书,把我们家里那个英国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br/>里说,要是侄儿表示这些钱是个人对国家的贡献,他会十分骄傲,并为麦其家感到<br/>自豪。<br/>    我叫他们准备马驮运银子到叔叔信中说的那个叫重庆的地方。<br/>    黄师爷说不用这么麻烦,要是长做生意,把银子驮来驮去就太麻烦了,不如开<br/>一个银号。于是,我们就开了一个银号。黄师爷写了一张条子,我的人拿着这张盖<br/>了银号红印的纸,送到成都,说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国任何地方得到十万银元了。<br/>这是黄师爷说的。后来,叔叔来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万银元;从此,我们的人到<br/>汉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驮上大堆的银元了。同样,汉地的人到这里来,也不用带着大<br/>堆银元,只带上一张和我们的银号往来的银号的纸条就行了。黄师爷当起了银号老<br/>板。<br/>    书记官说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br/>    我问:“没有过的事情就都有意义吗?”<br/>    “有意义的事情它自会有意义。”<br/>    “你这些话对我的脑子没有意义。”<br/>    我的书记官笑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越来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情记<br/>下来。没事时,就在面前摆一碗掺了蜂蜜的酒,坐在阳光里慢慢品尝。后来,我们<br/>在院里栽的一些白杨树长大了,他的座位就从门廊里,移到了大片白杨树的荫凉下。<br/>    他就坐在树下,说:“少爷,这日子过得慢:”我说:“是啊旧子真是过得缓<br/>慢。”<br/>    我的感慨叫管家听见了,他说;“少爷说的是什么话呀。现在的日子过得比过<br/>去快多了!发生了那么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放在过去,起码要五百年时<br/>间,知道吗?我的少爷,五百年时间兴许也不够,可你还说时间过得慢。”<br/>    书记官同意管家的说法。<br/>    我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到酒馆里喝酒。<br/>    店主跟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迄今为止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曾<br/>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理在边界<br/>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土司。”<br/>    他笑笑:“那时,你才是我们的世仇,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br/>    生活在这里的人,总爱把即将发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遥远。<br/>    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br/>    店主笑了:“瞧,时间,少爷关心起时间来了。”他说这话时,确实用了嘲笑<br/>的口吻。我当然要把酒泼在他脸上。店主坐下来,发了一阵呆,想说什么,欲言又<br/>止,好像脑袋有了毛病,妨碍他表达。最后,他把脸上的酒擦干净,说:“是的,<br/>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br/></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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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41.快与慢<br/><br/>    边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闲。<br/>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天花<br/>板,就是不睁开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地映现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br/>远是那几道起伏的线条。上千个日出,上千个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个窗口射进<br/>的亮光里醒来,那两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再也不来打搅我了。<br/>    我记不清这事发生在两年还是三年前。<br/>    那天早晨,塔挪一只手支在枕头上,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看见我醒来,她更<br/>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脸上,女人的浓烈气<br/>息扑鼻而来。她还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从那里望见我身体内部。而我只感到她肉<br/>体散发的气息。她跟我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清晨,当<br/>晨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时,她的身上会有如此动人的气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br/>道也很好闻。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还以为她身上也像别的女人,臭烘烘的。<br/>    塔娜身上的气味使人头昏脑胀,我像突然给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气。塔<br/>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去,滑过肚子,握住<br/>了我坚挺而灼热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烫了,她打了个抖,说:“呵!”<br/>跟着,她的身子也变得滚烫了。塔娜是个很好的骑手。上马一样轻捷地翻到我身上。<br/>她像骑在马上飞奔一样起伏着身子。带着我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br/>    我不知道眼前掠过了些什么,是些实在的景物还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听见<br/>自己发出了一匹烈马的声音。<br/>    骑手也在马背上大叫。<br/>    最后,骑手和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们沾在一起,后来,汗水干了。几只蜜蜂<br/>从外面撞击着窗玻璃,叮叮作响。<br/>    塔挪把嘴唇贴在我脸上说:“我们都忘了你的问题了。”<br/>    我说:“我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谁。”<br/>    塔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和乳房在早晨闪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问:“知道<br/>自己是谁?”<br/>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楼上,大声回答了。<br/>    “你在哪里?”<br/>    “在等着当土司的地方!”<br/>    塔娜顶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在地毯上抱着又躺了半天。就是<br/>这天早上,她保证再不吃不怀孩子的药了。我问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么办。我是<br/>真心问的。她说:“不怕,天下没有等着当两个土司的傻子。”<br/>    我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了。如果聪明是对一<br/>个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br/>个,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性事。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br/>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起是困<br/>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br/>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br/>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br/>    我要说的是,有十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br/>    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的问题,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br/>这样的欲望。书记宫和黄师爷,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书记官则要<br/>更胜一筹。也就是这时,时间开始加速了。讨论的结果,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br/>他认为时间加快,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br/>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情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情<br/>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br/>眩。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发生些离奇<br/>的事情。哥哥死后这些年,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设立银号之外,土司们的土地上<br/>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br/>荒后,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br/>睡眠中去了。土司们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里,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br/>    可是在边界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想来,这里有<br/>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但他们害怕,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度过饥<br/>荒以后,他们都躲着,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br/>    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个光明的前途:总有一天,我会同时<br/>成为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他们说,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贡土司唯一的女儿娶到了<br/>手上,我的运气又使杀手杀死了哥哥。最使我高兴的是,叔叔常常给我来信。而我<br/>总是通过银号,给他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br/>    叔叔给我寄来过两张照片。<br/>    一张是和已故的班禅大师在一起。一张是收到我第一张银票时寄来的,他和一<br/>些白色汉人的将军在一起。他们站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背后停着一些很大的<br/>东西。黄师爷告诉我说,那就是飞机,铁鸟,可以从天上向着人们的头顶开枪打炮。<br/>我问黄师爷十万银票可以买多少飞机。黄师爷说,一只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汇了<br/>十万,我喜欢在中国的天上有我两只铁翅膀。叔叔在信里说,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br/>的皇帝,现在,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黄师爷说,等打胜了这一仗,这个国<br/>家又要变得强大了。<br/>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叔叔也看到我。<br/>    他说,买一台照相机不就行了吗?在等待照相机的日子,我觉得时间过得更慢<br/>了。一个白天比三个白天还长。照相机终于来了。黄师爷还弄来了一个照相师傅。<br/>这一来,日子就过得快了。我们在各种地方,各种时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为<br/>此发狂。照相师傅不想在这里久呆,我叫尔依跟着他学习手艺。在我喜欢的下人里,<br/>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艺人,他不学习照相,谁又学习照相呢?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br/>个要求,但我没有同意。他说,这也是历史。我不同意。那不过是一门手艺,用不<br/>着动他拿笔的手。<br/>    说一件好笑的事吧。<br/>    有一天,尔依怪叫着从照相师傅的黑屋子里跑出来,一张脸给恐惧扭歪了。<br/>    索郎泽郎问,是不是师傅要他的热屁股。照相师傅从来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br/>有人说,他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家伙。尔依不知为什么,总惹喜欢男人的男人喜欢。<br/>遇到这种人,就是女人遇到不愿意的男人也不会叫出他那样使人难受的声音。但这<br/>天,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从屋子里冲出来,说:“鬼,鬼,从师傅泡在水<br/>里的纸上出来了。”<br/>    黄师爷大笑,说,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显影了。后来,我去看了一次<br/>照相师傅给照片显影。人影从纸上,从手电光下慢慢显现出来时,我只能说有点怪,<br/>而不能说有多么吓人。但我将来的行刑人却给吓得屁滚尿流。有人笑他是个胆小鬼。<br/>但他动手行刑时,可从来没有含糊过。后来,尔依学到了手艺,照相师傅离开了。<br/>尔依进暗房时,也要叫一个人进去作伴。<br/>    自从有了照相机,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我把第一张照片寄给了在重庆的叔<br/>叔。<br/>    我不知道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个比往年都热的夏天。叔叔给我写了一<br/>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气凉一些时,到他那里去一趟。黄师爷说,抗战就要胜<br/>利了,国家将变得统一,强大。在没有皇帝的好几十年里,我们这些土司无所归依,<br/>这种情形很快就要结束了。管家说,你叔叔要你认识些大官。打仗才叫这些人来到<br/>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们又要离开,那时,再要见这些人,就要走长路了。<br/>书记官说,这两个人的意思合起来,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里,<br/>时间又过得慢起来了。<br/>    塔娜对于照相的热情不减,因为照相,又热心和裁缝打交道,很少来烦我了。<br/>    人们说,少爷又到犯傻的时候了,他们只见我呆呆地望着天边,而不知道我是<br/>想要第一个看到秋天来到,看见最初的霜,怎样使树披上金灿灿的衣装。那时,我<br/>就要上路了。<br/>    麦其土司派人送来一封信。从我离开官寨后,我们就没有通过音信。麦其土司<br/>的信很短,他问我在边界上干些什么。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提将去<br/>重庆和叔叔见面的事,只告诉他照相的事就够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没有必要回他<br/>一封更长的。麦其土司的信很快又来了。信里说,我的母亲想念我。信里还说,有<br/>那么新鲜的东西,土司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说,去他妈<br/>的。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人。但我不会像她那样。我知道信还没有念完,叫<br/>人接着往下念。土司在信里说了好多没什么意思的啰嗦话。最后,他问,能不能回<br/>官寨来,给太太照照相,“顺便”,信里是这样写的:“顺便,我们可以讨论一下<br/>关于将来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br/>    他已经感到过一次自己的老,后来,又恢复了活力。<br/>    所以,我决定不回去,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br/>    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离开时,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没有力气和智慧了。<br/>尔依这才说:“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br/>    不多久,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情回来了。<br/>    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情的信。信里说,要是我这次回去了,他就会跟<br/>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但是我自己没有回去,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而不<br/>是他。就在这一天,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写的,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br/>    信里说,我的叔叔,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给日<br/>本飞机炸到江里,失踪了。<br/>    我想,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br/>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br/>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死了,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轻轻巧巧的两<br/>个字:失踪。<br/>    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对下人们说:“他把<br/>自己水葬了。”<br/>    “少爷节哀吧。”<br/>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br/>    “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br/>    “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br/>    “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br/>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br/>    听说,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再后来,红色汉人<br/>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黄师爷的脸更黄了,他开始咳嗽,不时,还咳出些血丝来,<br/>他说这不是病,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br/>失去了叔叔的悲伤。有时,我望着他的照片,眼睛里一热,泪水便啪哒啪哒流出来,<br/>我叫一声:“叔叔啊!”连肠子都发烫了。<br/>    他不答应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他还没有<br/>来得及回印度。本来,他说,回到印度后,他要修改遗书,让我继承他存在加尔各<br/>答英国银行里的全部宝石。有一两次,塔娜都说她梦见了那些宝石。但现在不行了,<br/>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将根据没有修改的遗嘱得到它们了。<br/>    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没有早一点动身去重庆。<br/>    我们没有早点去汉人地方见叔叔,是怕那里的热天。麦其家有一个祖先去过南<br/>京,结果给活活热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汉地见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发,春<br/>天回来,躲过汉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我只想说,叔叔<br/>死后,时间又变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br/>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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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br/><br/>    42.关于未来<br/><br/>    整整一个冬天,我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伤里,迎风流泪,黯然神伤。<br/>    父母继续给我写充满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细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傻瓜儿子把<br/>老子抛弃在那老旧的堡垒式官寨里了。而不是他迫使我离开了家。<br/>    我不想管他。<br/>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泪水哗哗地流下面颊。恍然间,<br/>我看见了叔叔。他对我说,他顺一条大水,灵魂到了广大的海上,月明之时,他想<br/>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长了飞机那样的翅膀。回答是灵魂没有<br/>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诉我不用如此悲伤。他说,从有麦其家以来,怕是还没<br/>有人像他那样快乐。从这一天起,悲伤就从我心里消失了。<br/>    美丽的夏天来到,我再想起叔叔时,心里再也没有悲伤,只是想像着海洋是个<br/>什么模样。塔娜想要一个孩子,为了这个,我们已经努力好久了。<br/>    刚跟我时,她怕怀上一个傻瓜儿子,吞了那么多印度的粉红色药片。现在,她<br/>又开始为怀不上我的儿子而担惊受怕了。因为这个,我们的床上戏完全毁掉了。她<br/>总是缠着我。我越不愿意,她越要缠着我。每次干那事情,她那张急切而又惶恐的<br/>脸,叫我感到兴味索然。但她还是蛇一样缠着我。她并不比以前更爱我,充其量,<br/>她只是更多的体会到我并不是个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里揣上我的骨血。她<br/>的阴部都被这焦灼烤干了,粗糙而干涩,像个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开心的<br/>所在了。没有人愿意去一个冒着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约到了野外。为<br/>了挑起我的兴致,她给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转动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br/>上甩得到处都是。我于了。但里面太干涩了,不等喷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来。<br/>我告诉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药片把她下面烧干了。<br/>    她哭着捡起一件件衣服,胡乱穿在身上。<br/>    一个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怜爱的。虽然我胯下还火辣辣的,还是<br/>捧着她脸说:“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个小伙子试一试,好吗?”<br/>    松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我还是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br/>    她呆坐了了—会儿,幽幽地说:“傻子,你不心痛吗。”<br/>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确实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的那种感觉。我打了<br/>个口哨,两匹马跑到跟前。我们上路了。我听人说过,跟阴部不湿润的女人睡觉要<br/>折损寿命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自己叫她搞得很累了。在马上,我<br/>对塔挪说:“你要一个儿子做什么?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巴不得没有子息。”<br/>    塔娜说:“这只是他们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后日子还没有到来,就被人夺<br/>去了土司的位子。”<br/>    有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只听到马蹄不紧不馒的声响。后来,还是塔挪再次<br/>问我说那话时心痛不痛。<br/>    我说,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那种感觉了。<br/>    塔娜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长一路。她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在这声音里,<br/>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塔娜的哭声太像它们同类<br/>的声音了。<br/>    我们走进镇子,身后的小生物们就散去,返身飞回草原上的鲜花丛里。<br/>    是的,现在人们把市场叫做镇子了。镇子只有一条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br/>子。夏天,两头接上不少的帐篷。街道就变长了。平时,街道上总是尘土飞扬。今<br/>天却不大一样。前些天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黄泥平滑如镜,上面清<br/>晰地印着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对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说:“傻子,你<br/>不爱我了。”<br/>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br/>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情颠倒过来。<br/>   <br/>    我望着街道上那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不能给你<br/>一个儿子,我不能给你一个傻瓜儿子。瞧瞧吧,我说的,也并不就是我想的,这就<br/>是男人。但我毕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又说:“人家说,和下面不湿的女人干事会<br/>折寿命的。”<br/>    塔娜看着我,泪水又渗出了眼眶,打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她对座下马猛抽一<br/>鞭,跑回家去了。这会儿,我的心感到痛楚”。<br/>    塔娜不叫我进屋,我敲了好久门,她才出声;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觉。管家和桑<br/>吉卓玛都说,再哄哄,她就要开门了。但我没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玛给我另安排<br/>房间。我们又不是穷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褥。房间很快布置好了。我走进去,<br/>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银器、地毯、床,床上的丝织品、香炉、画片都在闪闪发光。<br/>桑吉卓玛看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点上了气味浓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压住了<br/>崭新东西的陌生气味,但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桑吉卓玛叹了口气,说:“少爷还<br/>是跟原来一样啊!”<br/>    我为什么要跟原来不一样?<br/>    卓玛说我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早上醒来又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要<br/>给我找个姑娘。我没有同意。她问我早上醒来,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叫她<br/>走开。她说:“这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少爷可不要再犯傻啊。”<br/>    我说我只是不要女人。<br/>    她悄声说:“天哪,不知那个美得妖精一样的女人把我们少爷怎么样了。”<br/>    她叫来了管家,还有黄师爷。我们达成了妥协,不要女人,只把两个小厮叫来,<br/>叫他们睡在地毯上,随时听候吩咐。晚上,黄师爷摸着胡须微笑,管家威胁两个小<br/>厮,说是少爷有什么不高兴就要他们的小命,神情好像是对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其<br/>实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岁数一<br/>样。但我们都长大了。听着管家的训斥,索郎泽郎嚯嚯地笑了,尔依却问:“我才<br/>是行刑人,你怎么要我的命?”<br/>    管家也笑了,说:“我就不会自己动手吗?”<br/>    索郎泽郎说:“这不是麦其家的规矩。”<br/>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br/>    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br/>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br/>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br/>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br/>不脱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br/>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br/>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br/>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br/>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br/>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br/>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br/>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br/>成夜晚了。”<br/>    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br/>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肉,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br/>由走动了。<br/>    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br/>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br/>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br/>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br/>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br/>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br/>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br/>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br/>司又要逼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br/>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br/>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br/>    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br/>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br/>    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br/>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喝酒。<br/>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br/>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br/>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精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br/>说了声:“可惜了。”<br/>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br/>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br/>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br/>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br/>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br/>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br/>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br/>    “要是我不杀你呢?”<br/>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br/>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br/>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br/>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br/>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br/>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br/>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黄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br/>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br/>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br/>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br/>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br/>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br/>杀你吗?”<br/>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br/>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br/>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br/>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br/>我们受过的苦。”<br/>    我开始可怜他了。<br/>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逼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br/>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br/>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br/>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br/>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br/>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br/>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br/>    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br/>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逼<br/>他下台的打算。<br/>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br/>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br/>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br/>    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br/>    我说:“这是你麦其土司的夏宫,要是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我就去另外一个地<br/>方吧。”<br/>    父亲突然动了感情,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儿子,你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吗?<br/>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其土司<br/>了。”<br/>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不要对我说你不想当土司,也不<br/>要对我说你是傻子。”父亲跟我说话时,塔娜就在她屋子里唱歌。歌声在夜空下传<br/>到很远的地方。父亲听了一阵,突然问我:“当上土司后,你想于什么?”<br/>    我用脑子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当上土司该干什么。我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br/>是啊,过去我只想当土司,却没想过当上土司要干什么。我很认真地想当土司能得<br/>到什么。银子?女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仆从?这些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有<br/>了。权力?是的,权力。我并不是没有权力。再说了,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br/>更多的银子、女人;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这就是说,对我来说,当土司<br/>并没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还是想当土司。我想,当土司肯定会有些我不知道<br/>的好处,不然,我怎么也会这么想当?<br/>    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br/>儿子也要提防。”<br/>    “这个我不怕。”我说。<br/>    “为什么不怕?”<br/>    “因为我不会有儿子。”<br/>    “没有儿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有儿子?”<br/>    我想告诉她,塔娜的下面干了,不会再生儿子了,但我却听见自己说:“因为<br/>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土司了。”父亲大吃了一惊。<br/>    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br/>    接着,我还说了好多话,但我自己却记不得了。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br/>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br/>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br/>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我身上附着了一个<br/>那样的神灵。<br/>    麦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说:“请问预言的是何方的神灵?”<br/>    我说:“没有神灵,只是你儿子的想法。”<br/>    父亲从地上起来,我替他拍拍膝盖,好像上面沾上了尘土。虽然屋子里干干净<br/>净,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尘仔细清扫过,我还是替他拍打膝头上并<br/>不存在的灰尘。傻子这一手很有用,土司脸上被捉弄的懊恼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叹<br/>了口气,说:“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刚才说的是傻话。”<br/>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br/>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br/>    麦其土司说儿子说的是傻话。其实,他心里还是相信我的话,只是嘴上不肯认<br/>帐罢了。<br/>    他还告诉我,济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说他的大限就在这年冬天。我说:“叫<br/>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们就要没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交班了。”<br/>    父亲很认真地问我:“你看还有多长时间?”<br/>    我说:“十来年吧。”<br/>    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三年五年兴许还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长了。”我就<br/>想,也许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结局,不是看到,是感<br/>到。感到将来的世上不仅没有了麦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没有了。<br/>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br/>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br/>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br/>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br/>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br/>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br/>们说。<br/>    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里,是我一张发呆的脸,和<br/>天上飘动的云彩。<br/>    黄师爷说话时,闭起了眼睛,他用惊诧的口吻问:“真有那么快吗?那比我预<br/>计的要快。”他睁开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着几根焦黄的胡须说,先是国家强大时,<br/>分封了许多的土司,后来,国家再次强大,就要消灭土司了,但这时,国家变得弱<br/>小了,使土司们多生存了一两百年。黄师爷空洞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少爷等于<br/>是说,只要十来年,国家又要强大了。”<br/>    我说:“也许,还不要十年呢。”<br/>    师爷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那时候吗?”<br/>    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国家强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说他从来也没<br/>有把麦其家的少爷看成是傻子,但说到这是事情,就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也只<br/>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br/>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br/>    我们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br/>    师爷说,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br/>别的人自称王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王。他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br/>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br/>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更<br/>何况,我还在等着登上麦其土司的宝座呢。<br/>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br/>    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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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0 07: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43.他们老了<br/><br/>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br/>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黄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br/>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br/>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br/>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br/>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br/>是个什么神仙。”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br/>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br/>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br/>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br/>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br/>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br/>未来?!”<br/>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br/>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br/>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br/>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br/>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br/>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br/>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br/>    麦其土司怔住了。<br/>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br/>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br/>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br/>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br/>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br/>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br/>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br/>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br/>娘干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br/>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br/>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br/>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br/>闹镇子。<br/>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br/>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br/>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br/>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br/>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br/>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干什么,立即就操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br/>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br/>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br/>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br/>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br/>    侍女对他怒目而视。<br/>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br/>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br/>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br/>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br/>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干的,但这一招很有效。<br/>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性<br/>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br/>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br/>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br/>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br/>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br/>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br/>饿死那些值钱的马?”<br/>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br/>    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br/>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br/>    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br/>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br/>也不喜欢。<br/>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br/>    “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br/>贡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br/>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br/>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br/>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个好<br/>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br/>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br/>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br/>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br/>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br/>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br/>    侍女点点头。<br/>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br/>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br/>过。”<br/>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br/>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br/>她就要回去了。<br/>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br/>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br/>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br/>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br/>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br/>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br/>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情欲。最后,<br/>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br/>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br/>    他们都老了。<br/>    夜降临了。<br/>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br/>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br/>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br/>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br/>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br/>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br/>气。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br/>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br/>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br/>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br/>跟麦其家是亲戚,大饥荒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br/>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br/>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br/>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br/>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br/>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br/>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br/>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br/>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br/>我的朋友,我的朋友。”<br/>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br/>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br/>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br/>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br/>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br/>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br/>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br/>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br/>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br/>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br/>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br/>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br/>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br/>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br/>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br/>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br/>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br/>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br/>    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br/>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br/>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br/>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br/>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br/>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br/>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br/>说什么梦话。”<br/>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br/>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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