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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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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0 00:3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br/><!--Element not supported - Type: 8 Name: #comment-->  1969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br/><br/>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尤特兰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br/><br/>  我已年满20。秋去冬来,而我的生活却依然如故。我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每周打三次零工,时而重读一会《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到周日就洗衣,给直子写长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出售小林书店的事也进展顺利,她和姐姐在地铁茗荷谷站那里租了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两人共住。绿子说,待姐姐结婚后,她就搬出那里,去别处另租一间。我被叫去那里吃过一次午饭,见公寓很漂亮,光线又好,绿子也显得比在小林书店时快活开朗得多。<br/><br/>  永泽几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说有事拒绝了。其实我只是嫌麻烦。当然并非不想同女孩儿困觉,但想到要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适女孩儿、搭讪、进旅馆这一整个过程,便有些厌倦。而永泽却能不厌其烦其倦地坚持不懈,对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几分敬畏。或许被初美开导过的关系,我也觉得与其同素不相识的无聊女孩儿团党,倒不如想直子更为惬意。直子在草地上给我的手指感触,无比鲜明地留在我身上。<br/><br/>  12月初,我给直子写了封信,告诉她寒假想去探望,问她可不可以。玲子写来回信,让我只管去,她俩翘首以待,热烈欢迎。信上还写道:“直子眼下写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笔。但并不是说她的情况有什么不妙,别担心。只不过波浪般地时起时伏罢了。”<br/><br/>  学校一放假,我就打点行装,穿上雪鞋,往京都进发。正如那位奇妙医生说的,银装素裹的山景的确妖娆动人。我仍像上次那样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间住了两夜,度过同上次大同小异的三个白天。暮色降临,玲子便弹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没去郊游,而代之以越野滑雪。脚蹬滑雪板,只消在山里奔波一小时,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热汗淋漓。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帮助大伙扫雪。姓宫田的那个医生又来我们餐桌,围绕“为什么手的中指比食指长,而脚趾则相反”讲解一遍。守门的大村再次提起东京的猪肉。玲子对我这次代作礼物送给她的唱片大为高兴,把其中几支的乐谱写下来,用吉他弹奏一遍。<br/><br/>  同秋天来时相比,直子沉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时她几乎不开口,只是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说个不停。“别介意,”直子说,“正赶上这种时期。听你们说比我自己说有趣得多。”<br/><br/>  玲子借口有事出门离开后,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轻轻吻着她的脖颈、肩头和胸脯。直子仍像上次那样用手指把我疏导出去。之后我搂住直子,告诉她两个月来自己一直记着她手指的感触,并且一边想她一边作乐。<br/><br/>  “没和其他任何人睡觉?”直子问。<br/><br/>  “没有。”我答道。<br/><br/>  “那好,这个也记住。”说着,她身体下滑,秀发垂散在我的小腹上……<br/><br/>  “能记住?”直子问道。<br/><br/>  “当然能,永远记着。”我说。随即搂过直子,默然相抱了许久。<br/><br/>  “这学年结束后,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处。”我说,“寄宿生活已有点过腻了,再说生活费反正靠打工也总能维持。这样,可以的话,两人一同生活好么?上次我也说过。”<br/><br/>  “谢谢。你这么说,不知我有多高兴。”<br/><br/>  “我也认为这里并不坏,安安静静,环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这场所未免过于特殊。在这里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动弹。”<br/><br/>  直子一言未发,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br/><br/>  “慢慢想一想。”我说,“反正我到3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br/><br/>  直子点点头。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损坏的玻璃工艺品那样,双臂轻轻抱住直子。她把胳膊搂在我脖子上。直子的身段十分娇美,令人百看不厌。<br/><br/>  “我为什么就不湿呢?”直子低声道,“我出现那种状态,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20岁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个晚上。以后为什么就不行呢?”<br/><br/>  “精神作用,时间一长自然会好的,不用性急。”<br/><br/>  “我的问题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说,“假如我一生都不湿,一辈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欢我?你也能永远忍耐?还是说性欲问题通过和别的女人睡觉来解决?”<br/><br/>  “从本质上讲,我这人属于乐天派。”我说。<br/><br/>  直子欠身起床,把半袖衫从头上套进,穿上蓝色牛仔裤。我也穿上衣服。<br/><br/>  “让我慢慢想想。”直子说,“你也好好考虑一下。”<br/><br/>  “好。”我说,“你的嘴唇真够厉害。”<br/><br/>  直子有点脸红,妩媚地笑了笑。“木月也这样说来着。”<br/><br/>  “我和他不论想法还是趣味都不谋而合。”说完,我也笑了。<br/><br/>  之后,我们在厨房围着餐桌,边喝咖啡边谈往事。她可以多少谈一点木月了,慢条斯理地斟酌着词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没见到一时晴。分别时我告诉她:“我想3月份还会来的。”然后隔着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见!”直子说。<br/><br/>  ※<br/><br/>  1970年这一陌生年轮来临了,我的20年代已算彻底告终,而踏入新的沼泽地带。学年末有考试,我胜任愉快地—一过关。因为别无他事,几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别用功,应付考试也轻而易举。<br/><br/>  宿舍院内闹了几场纠纷。自成一派的一伙人把安全帽和铁棍藏在宿舍里,结果同管理主任豢养的体育会派系的学生短兵相接,两人受伤,六人被逐出宿舍。这一事件的余波所及,此后每天总有地方吵吵闹闹,宿舍院内始终笼罩着令人窒息般的气氛,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险些惨遭体育会派系学生的殴打,幸亏永泽居中调解,才免受皮肉之苦。总之,是到了退出宿舍的时候。<br/><br/>  考试告一段落后,我开始认真物色住处。花了一周时间,总算在郊外吉祥寺那里找到了合适的房间。交通虽有所不便,但难得的是单独一座房子。可谓捡来的便宜。一块莫大地皮的一角,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类似耳房或岗楼样的小房,同正房之间隔着一片相当荒芜的宽阔庭园。房东走正门,我走后门,隐私也可得保护。里面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厕所,还带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壁橱。窗口临院,居然还有檐廊。房东提的条件是:明年他孙子可能到东京来,届时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时价便宜不少。房东是对看上去满和气的老夫妇,告诉我他们不会说三道四,只管随便就是。<br/><br/>  搬家是永泽帮的忙。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轻型卡车,并且履行诺言,把电冰箱、电视机和暖水瓶送给了我。这对我确实是宝贵的礼物。两天后,他也离开宿舍,迁往三田一座公寓。<br/><br/>  “短时间怕不能见面了,多保重!”分手时他说,“不过以前我也说过,我总觉得遥远的将来会在某个意外地方见到你的。”<br/><br/>  “我期待着。”我说。<br/><br/>  “对了,上次跟你调换的那个女孩儿,还是不漂亮的好。”<br/><br/>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泽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来那样好的人实在难碰,二来她感情其实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br/><br/>  “噢,这我知道。”他点点头,“所以,说句实在话,最好的办法是继我之后你来接收初美。我想你们是会十会融洽的。”<br/><br/>  “别开玩笑!”我不禁讶然。<br/><br/>  “是玩笑。”永泽说,“反正好好干吧。困难不会少,但你这人也固执得可以,我想总会成功的。给你个忠告可以么?”<br/><br/>  “请。”<br/><br/>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br/><br/>  “我一定牢记。”我说。然后我们握手分别。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则退回自己的泥沼。<br/><br/>  ※<br/><br/>  搬迁后三天,我给直子写信。我写了新居的式样。告诉她自己终于从乱糟糟的宿舍里挣脱出来,从此再也不必受那些无聊家伙的无聊算盘的干扰。每当想到这点,我就觉得不胜欣喜和坦然,准备在此以新的心情开始新的生活。<br/><br/>  窗外是一大片庭园,附近的猫们将其作为集会场所。我一得闲,就歪倒在檐廊中观望那些猫。具体多少只倒不甚清楚,反正数目相当之多,而且都在横躺竖卧地晒太阳。它们似乎不大欢迎我住在这所独房里,但我拿出几块吃剩下的干酪后,有几只便挪步上前,战战兢兢地吃了下去。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同它们成为好朋友。其中有一只耳朵少了半边的花纹公猫,这家伙同我原来宿舍的管理主任相似得惊人,我真担心庭园里会马上有国旗升起。<br/><br/>  距学校是远了些,但进入专业课程之后,早上的课大为减少,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且可以在电车中悠然看书,因祸得福也未可知。最后就只剩下在吉祥寺附近找一份每周可干三四天而又不甚辛苦的零工。那一来,我就可以重返每天都要上发条的生活。<br/><br/>  我并不想催你仓促做出决定,但春天毕竟是适合从头做事的季节,因此,如果我们能够从4月开始共同生活,我觉得恐怕再好不过。顺利的话,你还可以去大学复学。假如一起住有问题,也不妨在附近为你另找住处。总之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当然,也不是非在春季不可。如果你以为夏季合适,夏季也OK,没有问题。对此你是怎么想的——能来信告诉我么?<br/><br/>  从现在开始,我打算好好找时间打段工,得把搬迁费用挣出来。一个人生活,各种开销相当不少。锅碗瓢盆也必须一应俱全。但3月份有时间,一定前去看你。请告诉我合适日期好么?届时也想去一趟京都。我是多么希望同你见面啊!等待你的来信。<br/><br/>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在吉祥寺的街上一件件买了些杂货,开始在家里做简单的饭菜。另外从附近木材店里买好木料,请其锯好,做了一张学习用桌,吃饭也暂且用它。还做了个碗橱,买齐了调味料。一只半岁左右的白毛母猫已和我混熟,开始在我这儿吃饭。我给这猫取个名字,叫“海鸥”。<br/><br/>  如此安顿下来后,我上街在油漆店找了份工。整整当了两个星期油漆店的帮手。工钱自是不错,但活也十分了得。脑袋给信纳水熏得昏昏沉沉。收工后在专售份饭的小食店吃顿晚饭,喝罢啤酒,回家逗猫玩,而后便死一般睡去。两周过后也没接到直子的回音。<br/><br/>  涂油漆的时间里我陡然想起绿子。想来我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没同绿子联系了,连搬家都没通知她。只是有一次我说准备换个地方住,她说了声“是吗”,便再无下文。<br/><br/>  我钻进公共电话亭,拨动绿子公寓的电话号码。一个大概是她姐姐的人接的,我道过姓名,对方叫我稍等一下。但怎么等也不见绿子的动静。<br/><br/>  “喂喂,绿子大发脾气,说不想同你说话。”估计是她姐姐的人说,“你搬家时连一声都没告诉她吧?也没说去向就无影无踪,直到现在,是吧?以致弄得她火气冲天。那孩子一旦发火,就很难平息,和动物一样。”<br/><br/>  “我解释一下,请她出来好么?”<br/><br/>  “她说懒得听什么解释。”<br/><br/>  “那我就现在解释几句,请你转告一声,转告绿子。”<br/><br/>  “不嘛,我。”想必是她姐姐的人不胜厌恶地说,“这种事你自己解释去。你是男子汉吧?自己做事自己当!”<br/><br/>  没奈何,我便道谢挂断电话。旋即心想也难怪绿子恼火。自己为搬家、安顿新居以及干活赚钱忙得晕头转向,早已把什么绿子抛在脑后。别说绿子,连直子也几乎不曾想起。我过去就有这毛病——一旦对什么人了迷,周围的一切便视而不见。<br/><br/>  我还想,假如反过来绿子一声不响地搬去哪里而一连三周都不打招呼,我又会是什么感觉呢?恐怕也难免伤感情,而且会伤得不浅。因为,尽管我们不是情侣关系,但在某些地方却比情侣还要相互引以为知己,想到这里,我觉得胸口一阵堵塞。我十分不愿意无谓地伤别人的心,尤其是难能可贵的人的心。<br/><br/>  下工回来,我趴在新桌子上给绿子写信。我如实写了自己的想法。免去辩护和解释,而请其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我写道:“非常想见你,希望来参观一下我的新居。请回信。”然后贴上速递邮票,投进信筒。<br/><br/>  然而左等右等,仍然杳无音讯。<br/><br/>  真是个奇妙的初春。整个春假期间我都在苦苦等信。既未旅行,又没探亲,也没能打工,因为我不知直子什么时候来信——那封写有希望我何时前去看她的信。白天,我去吉样寺街里连续看两场电影,或在爵士酒吧里看半天书。不见任何人,几乎不同任何人开口。每周给直子写一封信,信里我也不接触回信的事,因为我不愿意使她着急。我写在油漆店打工,写“海鸥”,写庭园里的桃花,写豆腐铺热心肠的老婆婆和蔬菜店奸诈的老太婆,写我每天如何做饭。但依然不见回音。<br/><br/>  看书看腻、音乐也听腻的时候,便一点一点修整庭园。我从房东那里借来扫帚、铁耙、垃圾铲和修树剪,拔去杂草,把长得乱蓬蓬的树丛修剪整齐。只消稍一动手,庭园就漂亮不少。每次我做这事,房东都叫我过去喝茶。我坐在正房的檐廊里,和他喝茶,吃又硬又脆又薄的饼干,谈天说地。他说他退休以后,在保险公司当了一段时间干部,两年前这个也辞去,在家悠然度日。房地产是祖传,子女都已独立,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因此夫妇两人时常外出旅游。<br/><br/>  “真好。”我说。<br/><br/>  “不好不好,”他说,“旅游简直没意思,还是去工作好得多。”<br/><br/>  他说,这庭园之所以任凭荒芜,是因为附近没有像样的园艺匠。本该他自己动手一天侍弄,但近来鼻子过敏症严重起来,拔不得蒿草。我说原来是这样。饮完茶,让我看了看贮物室。他说也算不上酬谢,反正这里边全是用不着的东西,如果有我想用的,尽管拿去用就是。贮物室里的确满满堆着形形色色的什物。从洗澡桶、小孩浴盆到垒球棒,应有尽有。我找出一辆旧自行车、一张不大的餐桌、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把吉他。对他说如果可以就借这些用用。他说喜欢什么只管用。<br/><br/>  我花一天时间把自行车的锈去掉,抹上油,给轮胎充气,调好齿轮,请自行车店把联轴节和车条更新。这一来,整个自行车焕然一新,如同换了一辆。至于餐桌,我把灰擦得一干二净,重新涂上清漆。吉他么,把旧弦全部换成新的,用粘合剂把几欲开裂的板缝粘住。还用钢丝刷把锈一古脑儿除净,螺丝也校正一番。吉他虽不高级,但发出的音大致还算准确。想来,自高中毕业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摸吉他。我坐在檐廊中,一边回忆往日练过的德里夫塔兹的《爬到天台上》,一边缓缓弹着。奇怪的是居然还记得基本指法。<br/><br/>  之后,我用余下的木料做了个信箱,涂上红漆,写上名字,竖在门前。而投入的邮件,直到4月3日,只有一张转递来的高中同窗会的通知。其他东西还好,推独这东西我不愿接触,因为那是我和木月所在的同窗会。我当即将其扔进废纸篓。<br/><br/>  4月4日的下午,信箱里终于出现了一封信。是玲子来的,信封后面写有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整齐地剪去封口,坐在檐廊里读起来。一开始我就有预感,估计内容可能不妙,一读果真如此。<br/><br/>  信的开头,玲子对这么晚才回信表示歉意。她写道,直子始终在为写回信而竭尽全力,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玲子几次提议由她代笔,以免延误。但直子坚持说这属于私事,一定要自己写。于是拖到现在,以致让我担心受怕,要我原谅。<br/><br/>  一个月来,想必你在苦苦盼望回信。对直子来说,这一个月也非同小可。请你谅解她。坦率说来,她眼下的情况不甚理想。她总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来重新立起,但目前尚未出现预期效果。<br/><br/>  回想起来,她最初的征兆反映在写不好信上,这是从11月末或12月初开始的。继而便一点点出现幻听。每当她提笔写信,便觉得有很多人向其说话,干扰她遣词造句。不过直到你第二次来访,这种症状还比较轻微,老实说,我也没有认真对待。对我们来说,这一症状在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周期性的。然而自从你回去后,便相当严重起来。现在,连日常交谈都觉得困难,找不出词句。因此直子眼下心里非常混乱,而且有恐怖感,幻听也日渐加重。<br/><br/>  我们每天都同专科医生碰头。直子、我,加上医生,三个人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一边试图准确地找出她头脑中出故障的部分。我提议说,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进这碰头会里,医生也表示赞成,但直子反对。按她的说法,理由是“见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现”。我劝她说问题不在那里,而是要争分夺秒地恢复健康,但她不肯改变想法。<br/><br/>  记得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并非专科医院。诚然,也有不错的专科医生,治疗也有效,但集中性治疗是勉为其难的。这座设施的目的在于为患者自我医疗创造良好的环境,准确说来,并不包括医学上的治疗。因此,倘若直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恐怕势必转去别的医院或医疗设施。作为我也很难过,但终究爱莫能助。当然,纵令那样,也可能以短期治疗——“出差”为由重返这里。如果治疗得顺利,说不定直接从那边痊愈出院。不管怎样,我们是在全力以赴,直子也全力以赴。请你祝愿她早日康复,并且一如既往地写信来。<br/><br/>  石田玲子<br/><br/>  3月31日<br/><br/>  读罢信,我仍坐在檐廊不动,观望着已经春意盎然的庭园,园里有株古樱,花开得几近盛开怒放。微风轻拂,光影斑驳,而花色却异常黯然。稍顷,“海鸥”不知从何处走来,在檐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几下爪子,便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br/><br/>  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其实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时刻恐怕不久就将来临,届时再慢慢思考也不为迟。至少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br/><br/>  我在檐廊里一边抚摸“海鸥”,一边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园。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下午过去,黄昏来临,继而隐隐泛青的夜色笼罩了院落。“海鸥”早已不见踪影。我又开始观看樱花。在我眼里,春夜中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整个院子都充满烂肉那甜腻而沉闷的腐臭气味。我转而想起直子的裸体。直子娇美的裸体横陈在夜色之中,无数植物的嫩芽从其肌肤中争相萌出,在天外来风的吹拂下,鲜绿的幼芽轻轻摇颤不止。我想,那般巧夺天工的身体为什么非生病不可呢?它们为什么不肯放直子一条生路呢?<br/><br/>  我走出屋子,拉合窗帘。屋内到底还是荡漾着春日的馨香,而且天地间无所不在,但现在使我联想起来的却惟有腐臭。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心灵深处隐隐作痛。生来至今,如此深恶痛绝地诅咒一种东西还是第一次。<br/><br/>  此后三天时间里,我过得非常奇特,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样。谁向我说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向别人说话对方也不明所云。我觉得自己周身仿佛紧紧蒙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相融无间,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br/><br/>  我靠着墙壁眼望着天花板出神。肚子饿了就嚼一点随手摸得到的东西,喝口水;悲戚起来就喝杯威士忌睡觉。既不洗澡,又不刮胡须。如此过了三天。<br/><br/>  4月6日绿子来了封信,信上说4月10日去登记选课,届时要我在学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饭。她说:“拖这么久才回信,这样也就彼此彼此了,还是和解吧。因为见不到你,毕竟感到寂寞。”这封信我反复看了四遍,还是不解其意。这信意味着什么呢,到底?脑袋麻木得不行,无法准确把握上下句之间的关联。为什么在“登记选课”那天同她相见就是“彼此彼此”?她为什么要同我“吃午饭”?我不由怀疑:恐怕连我的脑袋也正在变得莫名其妙。神志濒于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须一样蓬蓬松松。不能这样!我在昏沉沉的头脑里想道。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记起永泽的话,“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br/><br/>  真有你的,永泽,你是好样的!我长吁一声,欠身站起。<br/><br/>  三天来我第一次洗把脸,去浴室洗澡刮胡子,打扫房间,买来东西,做顿像样的饭菜吃了,又喂了饿瘪肚子的“海鸥”,喝些啤酒,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30分钟体操。刮胡子时我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两腮全陷了下去,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别人的面孔。<br/><br/>  第二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兜了一圈风,回家吃罢午饭,把玲子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冷静思考往后应该怎么办。我之所以从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击,根本原因在于我那种以为直子日趋好转的乐观估计一瞬间归于破灭。其实直子本人已说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说过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我两次见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复,便以为惟一的问题无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归现实生活的勇气。认为只要她重鼓勇气,我们两人就能齐心合力地顺利步入坦途。<br/><br/>  岂料,我这座构筑在脆弱的假设基础上的幻想之城,由于玲子的一封信而顷刻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定。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恢复后的她恐怕也比以前还要衰颓虚弱,还要无精打采。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复。<br/><br/>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的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永远十七、十八才好,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20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br/><br/>  “喂,怎么搞的,渡边君?”绿子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br/><br/>  “是吗?”<br/><br/>  “干过火了吧,和那个有夫之妇?”<br/><br/>  我笑着摇摇头:“去年10月初到现在,一次都没和女人睡过觉。”<br/><br/>  绿子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半年都没干那个?当真?”<br/><br/>  “真的。”<br/><br/>  “那——为什么这么瘦?”<br/><br/>  “成大人了嘛。”我说。<br/><br/>  绿子扳住我的双肩,定定逼视我的眼睛。随即皱了会眉头,接着莞尔笑道:“不错,确实有点变化,同以前相比。”<br/><br/>  “成大人了嘛。”<br/><br/>  “你这人可真行!居然会这样想。”她不无感叹地说道,“吃饭去,肚子瘪了吧?”<br/><br/>  我们去文学院后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点了当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没有异议。<br/><br/>  “嗳渡边君,还生气?”绿子问。<br/><br/>  “生什么气?”<br/><br/>  “就是对我报复你不给你回信的事。那样不好吧,你认为?本来你都正式道歉了。”<br/><br/>  “怪我不是,有什么办法。”<br/><br/>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br/><br/>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br/><br/>  “嗯。”<br/><br/>  “那不就行了。”<br/><br/>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br/><br/>  “没有。”我回答。<br/><br/>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br/><br/>  “咦,大概是吧。”<br/><br/>  “可干吗没干?”<br/><br/>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br/><br/>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br/><br/>  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br/><br/>  “嗯,的确。”<br/><br/>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br/><br/>  “知道。”我说。<br/><br/>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选的相同,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们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br/><br/>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br/><br/>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br/><br/>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补捞回来。”<br/><br/>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br/><br/>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br/><br/>  她打听了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br/><br/>  “有意思?”<br/><br/>  “不坏。”我说。<br/><br/>  “可就是没精神。”<br/><br/>  “可惜大好春光。”<br/><br/>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br/><br/>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br/><br/>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地说道,“干吗没精神?”<br/><br/>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br/><br/>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br/><br/>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br/><br/>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不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br/><br/>  “倒也是一种哲理。”<br/><br/>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br/><br/>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少女,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看见窗台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枚白莲花。<br/><br/>  两人道声“回头见”返回自己座位后,我和绿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们转了家旧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饮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后去娱乐中心玩了一会弹球游戏,接着坐在公园长凳上说话。差不多都是绿子一人唱独角戏,我哼哈作答。绿子说口渴,我去附近糕点铺买来两支可乐。那时间里她用圆珠笔在稿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我问写什么,她答说没写什么。<br/><br/>  3点半时,她说得赶紧回去,讲好和姐姐在银座会面。我们步行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时她把那张稿纸一叠四折塞进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后再看。而我是在电车中看的。<br/><br/>  恕我免去客套。<br/><br/>  这封信是在你去买可乐的时候写的。给凳子邻座的人写信,在我还是初次。但不这样做,似乎很难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你几乎都听不进去,是吧?<br/><br/>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伤心的事:你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发型的变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点点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发型变得像个女孩儿模样,可你连这点都未察觉吧?我自以为十分可爱,加之久未见面,本想吓你一跳,然而你根本无动于衷,这岂不太跟人过不去?反正你现在恐怕连我穿什么衣服都记不起来了。我也是个女孩儿!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该多少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发型”,往下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会原谅你。<br/><br/>  所以,我现在向你说谎,什么要同姐姐在银座会面,全是谎话。本来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里,睡衣都带在身上。是的,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处。不过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乐得一人孤独,那么就让你孤独去,去绞尽脑汁想各种事情,想个彻底!<br/><br/>  不过这也并非说我对你有多么恼火。我仅仅是感到寂寞。因为你对我没少热情关照,而我却一次也没为你效力。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br/><br/>  现在你手拿可乐回来了,一副边走边沉思的样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气,可你并未跌跤。你正坐在旁边,“咕嘟咕嘟”喝可乐。买可乐回来时,我还期待你注意到我的发型,说上一句“嗬发型变了嘛”,结果还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会把这封信撕得粉碎,说:“喂,去你那里好了,给你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饭,然后和和气气地一起睡觉。”但你俨然一块铁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见。<br/><br/>  附记:下次在教室见面不要打招呼。<br/><br/>  我从吉祥寺站往绿子公寓打了次电话,没人接。由于没有特别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头走来转去,想物色一份能够边上学边做的临时工。我是周六周日两天空闲,周一周二周四可以从5点开始。但同这张时间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来谈何容易。我泄了气,走回住所。买晚间吃的东西时顺便又给绿于打了次电话,是她姐姐接的,说绿子尚未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我道过谢,放下听筒。<br/><br/>  晚饭后,想给绿子写信,但反复写了几次都没写好,最后给直子写了一封。<br/><br/>  我写道:“春回大地,新的学年开始了。不得相见,实在怅惘莫名。我很想见你,同你说话,无论通过什么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样,我都决心自强不息,此外别无他路可走。”<br/><br/>  “此外,这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对你无关紧要——我没有同任何人睡觉。因我不愿忘记你接触我时留下的感觉。对我来说,那比你想的还要重要。我经常追忆当时的情形。”<br/><br/>  我把信装人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盯着看了半天。这封信虽说比以往简短得多,但我自忖这样反倒能更好地传情达意。我往杯里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两口,栽倒睡觉。<br/><br/>  ※<br/><br/>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两次的临时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风味饭店当男侍,条件虽一般,但供一次午餐,还给报销交通费。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时——他们经常休息——我来代替上班也可以,作为我可谓求之不得。店主还说,做满三个月后,给提一次工资,并希望这个周六就开始。同新宿唱片店那个不三不四的店长相比,这位男子看起来相当老实厚道。<br/><br/>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她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br/><br/>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br/><br/>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br/><br/>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br/><br/>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br/><br/>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br/><br/>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br/><br/>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相互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4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却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儿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脚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br/><br/>  4月过去,轮来5月。5月比4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br/><br/>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体、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br/><br/>  在打工的饭店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年,两人开始不时地攀谈起来。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兴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同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br/><br/>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到处堆满画架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高级威士忌,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br/><br/>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镇上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别扭。<br/><br/>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儿勾当嘛!”他说,“一上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br/><br/>  “怎么办?”我问。<br/><br/>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br/><br/>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br/><br/>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br/><br/>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br/><br/>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br/><br/>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br/><br/>  “你有恋人?”伊东问。<br/><br/>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br/><br/>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br/><br/>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br/><br/>  随后,他语气沉静地谈起莫扎特的伟大。如同乡下人对山路了如指掌一样,他对莫扎特音乐的伟大之处十分谙熟。他说他父亲喜欢听,他从3岁开始就一直欣赏。我对古典音乐所知无多,但在一边听他充满感情而恰到好处的点评——“听,这个地方……”“如何,这里……”——一边倾听莫扎特协奏曲的时间里,一种久违了的恰适舒展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我们望着井头公园树林上方浮出的一弯新月,把那瓶高级威士忌喝尽最后一滴。好香醇的酒!<br/><br/>  伊东叫我住下,我说还有点事,谢过他招待的威士忌,9点前离开了他的住所。归途中,我进电话亭给绿子打电话。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br/><br/>  “对不起,现在不想同你说话。”绿子说。<br/><br/>  “这我知道,不知听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这样中断同你的关系。你确实是我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见不到你实在憋得难受。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说话?只告诉我这点也好。”<br/><br/>  “由我来打招呼,到那时候。”<br/><br/>  “活得可好?”<br/><br/>  “凑合。”说着,她放下听筒。<br/><br/>  5月中旬,玲子来了封信。<br/><br/>  谢谢你时常来信。直子看了非常高兴。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br/><br/>  好久未能写信,请多原谅。实不相瞒,一来我有点感到疲劳,二来也没什么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况还是不怎么好。前几天她母亲从神户来,加上专科医生和我,四个人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一致同意转去专科医院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然后再酌惰决定是否返回这里。直子说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医疗,作为我也觉得离开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过坦率说来,她已经渐渐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但她有时候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那种时候身边就离不开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子的幻听已十分严重,她拒绝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br/><br/>  所以,我认为直子还是暂时转院为好,去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这固然遗憾,但别无他法。以前我也对你说过,对待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不放弃希望,把相互纠缠的线索—一理出头绪。无论事态看上去多么令人悲观,也必定在某处有突破口可寻。倘若周围一团漆黑,那就只能静等眼睛习惯黑暗。<br/><br/>  这封信寄到你手头的时候,直子该已经转去那家医院了。拖这么久才告诉你,觉得抱歉得很,但这一切都是仓促忙乱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br/><br/>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绿子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俯着桌子写,间歇时伏在意大利饭店的餐桌写。简直就像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br/><br/>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给绿子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2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饭店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极细的面条,十分好吃,很想几天内请你品尝一次。”<br/><br/>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饭店做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细面条,侍弄庭园,边想直子边取乐,一场接一场看电影。<br/><br/>  绿子向我搭话是6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绿子来我邻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绿子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衔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绿子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地喷在我脸上。<br/><br/>  “喜欢我的发型?”<br/><br/>  “好得不得了。”<br/><br/>  “如何好法?”<br/><br/>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br/><br/>  “真那样想?”<br/><br/>  “真那样想。”<br/><br/>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绿子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br/><br/>  “吃饭去吧,肚子贴在一起了。”绿子说。<br/><br/>  “去哪儿?”<br/><br/>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食堂。”<br/><br/>  “干吗故意去那种地方?”<br/><br/>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br/><br/>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食堂。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食堂里人并不挤。<br/><br/>  “在商店的食堂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食堂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br/><br/>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br/><br/>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br/><br/>  “真好。”<br/><br/>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br/><br/>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太人关怀下长大。”<br/><br/>  “噢,独生子嘛!”我说。<br/><br/>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食堂饱饱吃上一顿。”绿子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毛毛草草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地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br/><br/>  “这两个月好难熬啊!”我说。<br/><br/>  “从你信上知道了。”绿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反正先吃饭吧,除此以外我现在考虑不了别的。”<br/><br/>  我们把半圆形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喝了汤,饮了茶。绿子吸了支烟。吸罢,一言不发地迅速立起,拿伞在手。我也随之欠身,拿起伞。<br/><br/>  “这回去哪里?”我问。<br/><br/>  “来商店吃完饭,往下当然是去天台喽!”绿子说。<br/><br/>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爱畜用品柜台看不见售货员。小卖店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流滚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绿子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为她撑伞。<br/><br/>  天台角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条歇脚凳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br/><br/>  “说点什么呀!”绿子说,“总该有话说吧,你?”<br/><br/>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本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着实孤独得好苦。”<br/><br/>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br/><br/>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br/><br/>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br/><br/>  “那当然是那样……”<br/><br/>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把事情弄清楚。”<br/><br/>  “事情?”<br/><br/>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同他相处。你不认为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br/><br/>  “那怎么办了?”<br/><br/>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绿子把一支“万宝路”衔在嘴上,用手拢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吸了一口。<br/><br/>  “为什么?”<br/><br/>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例,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吐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br/><br/>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br/><br/>  绿子把烟扔进水洼:“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br/><br/>  我们在娱乐场后头撑伞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拢。她的头发、她的牛仔布茄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雨气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暖!隔着一层茄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到了她的乳房,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肉体。<br/><br/>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夜里,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绿子说。<br/><br/>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br/><br/>  “因为那个人?”<br/><br/>  我点点头。<br/><br/>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br/><br/>  “只一次,一年前。”<br/><br/>  “那以后再没见面?”<br/><br/>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br/><br/>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么?”<br/><br/>  “无可相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br/><br/>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儿,”绿子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br/><br/>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br/><br/>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br/><br/>  “那当然是的。”<br/><br/>  绿子离开身子,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br/><br/>  “明明白白。”<br/><br/>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br/><br/>  我搂过绿子,吻着她。<br/><br/>  “还不快把那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说。<br/><br/>  “放下伞不淋成落汤鸡了?”<br/><br/>  “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br/><br/>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着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她的牛仔布茄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br/><br/>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说。<br/><br/>  “去我家!家里谁也不在。这样非伤风不可。”<br/><br/>  “百分之百。”<br/><br/>  “瞧,咱俩活像从河里游过来的。”绿子边笑边说,“痛快!”<br/><br/>  我们在毛巾柜台买了条大号毛巾,轮流进洗手间擦干头发。之后乘地铁来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绿子马上让我淋浴,然后她才进去。我穿上她借给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干好。她自己换上马球衫和裙子。两人在厨房餐桌上喝咖啡。<br/><br/>  “讲讲你的事。”绿子说。<br/><br/>  “我的什么事?”“呃……你讨厌什么?”<br/><br/>  “讨厌鸡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br/><br/>  “此外?”<br/><br/>  “4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br/><br/>  “此外?”<br/><br/>  我摇摇头:“再想不起特别的。”<br/><br/>  “我的他——以前那个他——讨厌的东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烟啦,每喝必醉啦,口出脏话啦,讲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讨厌的,尽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br/><br/>  “没有什么。”我想了一会说,“什么也没有。”<br/><br/>  “真的?”<br/><br/>  “你穿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说的,你的走路姿势,你的醉态我统统喜欢。”<br/><br/>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br/><br/>  “也不知道让你怎么改好,索性就这样好了。”<br/><br/>  “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绿子问。<br/><br/>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溶化成黄油。”<br/><br/>  “嗯——”绿子略显满足,“能再抱我一次?”<br/><br/>  我和绿子在她房间的床上相抱而卧。我们边听滴雨声边在被窝里亲嘴。接着从世界的构成一直谈到煮鸡蛋的软硬度,简直无所不谈。<br/><br/>  “下雨天蚂蚁到底干什么呢?”绿子问。<br/><br/>  “不知道,”我说,“估计是打扫洞穴或整理贮藏物什么的吧。蚂蚁很勤快。”<br/><br/>  “那么勤快为什么还不进化,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是蚂蚁?”<br/><br/>  “说不清。大概身体结构不适合进化——同猿猴相比。”<br/><br/>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一问三不知。”绿子说,“我还以为渡边其人大凡世事无所不通咧!”<br/><br/>  “世界大无边。”<br/><br/>  “山高海又深。”说罢,绿子把手从我的浴衣下摆伸进去,屏息道,“喂,渡边,可别见怪,老实说真的不成。这么大!”<br/><br/>  “开玩笑吧?”我叹息一声。<br/><br/>  “是玩笑。”绿子吃吃笑着,“不要紧,放心好了。”<br/><br/>  绿子缩进被里,摆弄了好半天。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动作相当不同。两者都充满温存,妙不可言,然而总有的地方相异,使我觉得是在经受迥然有别的另一种体验。<br/><br/>  “喂,渡边君,又在想别的女人吧?”<br/><br/>  “没想。”我撒谎道。<br/><br/>  “真的?”<br/><br/>  “真的。”<br/><br/>  “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br/><br/>  “想不成的。”我说。<br/><br/>  傍晚时分,绿子去附近买东西,做了晚饭。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虾,最后是吃青豆饭。<br/><br/>  “吃得饱饱的,造得多多的。”绿子说,“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br/><br/>  “多谢。”<br/><br/>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开书店时从妇女杂志上学来的。跟你说,妇女怀孕时干不成那事,为了使丈夫那期间里不在外头胡搞,就搜集各种各样的处理办法。也确实有很多方式。感兴趣?”<br/><br/>  “感兴趣。”我说。<br/><br/>  离开绿子后,我乘上电车回家。车中我打开从车站买的一份晚报。但我还沉浸在思虑中,一行也读不下去,读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莫名其妙的版面,继续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不时感到世界的脉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动不已。我喟然长叹,旋即合上双目。对于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我丝毫不觉后悔;倘若能再过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拥抱绿子,仍被浇成落汤鸡,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导出去。对此我不存任何疑问。我喜欢绿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怀抱,使我感到乐不可支。若同她结为伴侣,想必能相安无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儿,那热乎乎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怀中。作为我,何尝不想把绿子剥得精光,分开下肢进到其温暖的缝隙中去——为克制住这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当她握住我的手指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们已经在相爱。有谁能制止得住呢?是的,我是爱绿子。这点恐怕更早些时候就已了然于心,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br/><br/>  问题在于我无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释这种局面的发展。若其他时期倒也罢了,而对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说我已喜欢上了别的少女。更何况我仍在爱着直子。尽管爱的方式在某一过程中被扭曲得难以思议,但我对直子的爱却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为直子保留了相当一片未曾染指的园地。<br/><br/>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写一封毫无保留的信。我回到住处,坐在檐廊里,眼望夜幕笼罩下的雨中庭园,头脑中推出几排词句。于是我开始俯案直书:“我不能不向您写这封信——这封对我来说万般痛苦的信。”写罢开头,我大致叙述了我同绿子迄今为止的关系,以及今天两人间发生的事。<br/><br/>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其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姻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这点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别无他人。<br/><br/>  我贴上速递邮票,当天夜里把信投进了邮筒。<br/><br/>  玲子信的到来是此后第六天。<br/><br/>  恕不客套。<br/><br/>  首先报告好消息。<br/><br/>  直子好转得听说比预想的快。我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听起来她说话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内返回这里。<br/><br/>  其次是关于你的。<br/><br/>  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把许多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倘若那爱情是真诚的,谁也不至于被抛入迷宫,要有自信。<br/><br/>  我的建议非常简单。第一,如果你被叫绿子的那个人所强烈吸引,你同她坠入情网便是理所当然的。这或许一帆风顺,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谓恋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坠入情网,一切听之任之或许不失为自然之举。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是真诚的一种表现形式。<br/><br/>  第二,至于你是否同绿子发生性关系,这纯属你自身的问题,我不便表态。最好同绿子畅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br/><br/>  第三,此事请瞒着直子。如果到了非对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届时再由你我两人考虑万全之策。所以你暂时不要透露给那孩子,交给我处理好了。<br/><br/>  第四,过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对她怀有作为恋人的感情,你能为直子做的事也应当还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严重。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统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完全世界上的不完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而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br/><br/>  就我个人感情而言,绿子倒像是个非常可贵的女孩儿。你为她倾心这点,从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对直子的一片痴情我也了然于心。这并非任何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上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这样说未免大言不惭——你也到了差不多该学习对待人生方式的年龄。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就连我这样最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时都觉得人生是多么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务必加倍追求幸福,为追求幸福而努力。<br/><br/>  当然我很遗憾,遗憾未能得以参加你同直子的喜庆婚礼。然而归根结底,又有哪个人能明白什么算是喜庆呢!因此你无须顾忌谁,如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那就及时抓住机会!以我的经验来看,人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只有两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辈子都将追悔莫及。<br/><br/>  我每天都在没有任何听众的情况下弹吉他,这的确有点百无聊赖。也不愿过下雨的黑夜。真想什么时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间里边吃葡萄边弹吉他!<br/><br/>  就此搁笔。<br/><br/>  石田玲子<br/><br/>  6月17日 <!--Element not supported - Type: 8 Name: #comment-->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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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0 00:3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br/><!--Element not supported - Type: 8 Name: #comment-->  直子死了以后,玲子仍给我来了几封信。信上说那既非我的责任,也不是某人的责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对此我没有回信。我能说什么呢?况且毕竟已经无可挽回。直子已不在这个世上,已经化为一杯灰烬。<br/><br/>  8月末参加完直子凄凉的葬礼返京,我告诉房东自己准备离开一段时间,请其照看一下。并跑去打工的饭店,说暂时来不成了。继之给绿子写了封短信:现在一言难尽,希望稍待时日,请谅。此后三天时间里,我挨家进电影院,从早看到晚,大凡东京上映的影片统统看了一遍。尔后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银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车。<br/><br/>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无法记起。风景、气氛和声响记得真真切切,而地点却忘得干干净净。连顺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车或公共汽车,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车的助手席,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车站有公园有河边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觉的场所,我不问哪里,铺上睡袋便睡。也有时央求睡在派出所里,有时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响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无忌惮地大睡特睡。我将风尘仆仆的身子裹在睡袋里,咕嘟咕嘟喝几口低档威士忌,马上昏睡过去。遇到热情好客的小镇,人们便为我端来饭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们便喊来警察把我逐出公园。对我来说,好也罢坏也罢怎么都无所谓。我所寻求的不过是在陌生的城镇睡个安稳觉而已。<br/><br/>  手头吃紧时,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赚一点现钱。无论哪里总有些苦力可做。我并无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镇中穿行不止。世界广阔无边,到处充满怪异的现象和奇妙的人们。我给绿子打过一次电话,因为实在渴望听到她的声音。<br/><br/>  “喂喂,学校早都开学了。”绿子说,“提交听课报告的家伙都有好些个了。你怎么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无。在哪里干什么呢?”<br/><br/>  “对不起,现在不能返京,还不能。”<br/><br/>  “你要说的只这个?”<br/><br/>  “现在一言难尽,有口难言。等到10月……”<br/><br/>  绿子一声不应,“砰”一声挂断电话。<br/><br/>  我继续旅行,时而住进廉价旅店,洗个澡,刮刮胡须。一次对镜看去,发现我的嘴脸甚是丑恶。由于风吹日晒,皮肤粗糙不堪,双眼下陷,两腮深四,而且有来历不明的污垢和擦伤,活像刚刚从黑洞穴深处爬出来的。但仔细端详,的确是自家嘴脸无疑。<br/><br/>  当时我行走的是山阴海岸。鸟取或兵库的北海岸即在这一带。沿海岸赶路还是轻松的,因为沙滩上肯定找得到惬意的睡眠场所。并且可以捡来海水冲上岸的木柴升起炊火,从鱼店买来干鱼烤熟来吃。我还打开威士忌,一面谛听涛声一边怀念直子。真是奇怪——她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甚至亲耳听到了钉其棺盖的叮当声,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已魂归九泉这一事实。<br/><br/>  她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过于鲜明了。她轻轻地吻我,头发垂落在我的小腹——这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还记得她的温情和喘息,以及一泄而出后无可排遣的感伤。这一切就像5分钟前刚刚发生过一样,仿佛直子就在身边,伸手即可触及她的身体。然而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br/><br/>  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种种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为我心里关于直子的记忆堆积如山,只要稍稍开启一点缝隙,它们便争先恐后,鼓涌而出,而我根本无法遏止其突发的攻势。<br/><br/>  我想起直子在晨雨中身穿雨衣清扫鸟舍和手拿鸟饵口袋的情景,想起坏了半边的生日蛋糕,想起那天夜里浸湿我衬衣的泪水。是的,那天也是个雨夜。冬日来临,她身穿驼绒大衣在我身旁移动步履。她总是戴一个发卡,总是用手摸它,而且总是用晶莹澈明的眸子凝视我的眼睛。她身披一件蓝色睡衣,在沙发上抱膝而坐,下额搭在膝头。<br/><br/>  就是这样,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往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直子在这里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继续生存,并且对我这样说:“不要紧,渡边君,那不过是一死罢了,别介意。”<br/><br/>  在这样的地方,我感觉不出悲哀为何物。因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这有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么?”直子羞涩地笑着说道。她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顿感释然,心绪平和如初。于是我这样想道:如果说这就是所谓死,则死并不坏。“是啊,死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子说,“死单单是死罢了。再说我在这里觉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浊浪轰鸣的间歇里这样告诉我。<br/><br/>  但为时不久,潮水退去,剩我一个人在沙滩。我四肢无力,欲走不能,任凭悲哀变成深重的夜幕将自己合拢。每当这时,我时常独自哭泣——与其说是哭泣,莫如说任由浑似汗珠的泪滴不由自主地涟涟而下。<br/><br/>  木月死时,我从他的死中学到一个道理,并将其作为大彻大悟的人生真谛铭刻或力图铭刻在心。那便是:<br/><br/>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br/><br/>  实际也是如此。我们通过生而同时培育了死,但这仅仅是我们必须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还使我明白: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我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涛声和风响,日复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几瓶威士忌,啃着面包,喝着水筒里的水,满头沾满沙子,背负旅行背囊,踏着初秋的海岸不断西行、西行。<br/><br/>  一个秋风阵阵的傍晚,我正躲在废船阴影里裹着睡袋满面流泪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渔夫走来,递我一支烟。我足有十个月未曾吸烟,便接过吸了一口。他问我为什么哭,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谎说母亲死了,所以悲伤得四处游浪。他从内心同情我,从家里拿来一瓶清酒和两只杯子。<br/><br/>  在风声呼啸的海滩,两人举杯对饮。渔夫说他16岁死了母亲,说他母亲尽管身体不太结实,却从早到晚拼命劳作,结果积劳成疾,死了。我边喝酒边心不在焉听他说着,哼哈应付一两声。在我听来,仿佛发生在远不可及的世界里。这何足为奇!我不由陡然一阵心头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这家伙的脖子。你母亲算什么?你说!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无暇的肉体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而你却在罗罗嗦嗦地大谈什么你母亲!<br/><br/>  但这股怒气旋即烟消云散。我合上眼睛,似听非听地茫然听着渔夫没头没脑的话。过一会儿,他问我吃了饭没有。我回答吃是没吃,但背囊里有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他问午间吃了什么,我说吃了面包、干奶酪、西红柿和巧克力。他于是叫我在这里等候,起身走开。我想劝阻,但他头也没回地倏忽隐没在黑暗中了。<br/><br/>  没奈何,我便一人独饮。沙滩上满是烟花屑,海浪大发雷霆般地轰隆隆猛扑上来,在岸边摔得粉碎。一只瘦骨鳞峋的狗摇着尾巴跑近,围着我燃起的炊火摇头晃脑转了几圈,寻找可吃的东西,发现一无所有,失望地走开了。<br/><br/>  过了30多分钟,刚才那位年轻渔夫手提两个“寿司”饭盒和一瓶新酒折回来。“这个吃掉!”他说,“下面的饭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把一升瓶装酒倒进自己杯里,给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谢过他。一个人吃了足够两人吃的“寿司”饭。随后两人喝起酒来,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时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说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更好,他没再硬功。临分手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五千元钞票,塞进我衬衣兜里,叫我买点什么营养品吃,说我脸色难看得很。我谢绝说已经承蒙如此款待,哪里还能再要钱,但他执意不收回。说这不是钱,是他的心意,叫我别多想,拿着就是。我只好道谢收下。<br/><br/>  渔夫走后,我地记起高中三年时第一次睡过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残酷!想到这点,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我几乎从未思考过她会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灵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过她一下。其实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儿,只是当时我将那种温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丝毫未加珍惜。她现在做什么呢?能够原谅我么?我想。<br/><br/>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一口吐在废船旁边,由于酒喝过量,脑袋开始发痛。加之对渔夫扯谎,还拿了他的钱,更觉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该是返京的时候了。总不能长此以往,无尽无休。我将睡袋卷起塞进背囊,扛着朝国营铁路车站走去,问站务员现在回东京应如何乘车,他查了时刻表,告诉说若能碰巧赶上夜行车,翌日一早即可抵大皈,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去东京。我道声谢谢,用渔夫送给的五千元钞票买了到东京的车票。候车时间里,我买份报纸看了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说我正好连续旅行一个月。心想这回横竖得重返现实世界了。<br/><br/>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没有缓解直子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同一个月前几无变化的心境返回东京,甚至连给绿子打电话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应怎样对她开口。我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和你两人幸福地生活吧——这样说合适吗?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话。但不管怎样来说,也无论采取怎样的说法,最终应说的事实惟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br/><br/>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返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可以了,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自己本身负责那里的管理。<br/><br/>  ※<br/><br/>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贴着快信邮票。内容极简单:“一直未同你联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电话来。早上9点和晚上9点我在以下电话号码的电话机前等候。”<br/><br/>  晚间9点,我拨通信上的电话号码,玲子马上拿起听筒。<br/><br/>  “好吗?”她问。<br/><br/>  “凑合活着。”我说。<br/><br/>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br/><br/>  “见我?来东京?”<br/><br/>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br/><br/>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br/><br/>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br/><br/>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br/><br/>  “后天乘新干线去,3点20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br/><br/>  “哪里。”我说,“后天3点20分去东京站接站。”<br/><br/>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br/><br/>  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刺而出,左手提着装在黑壳里的吉他。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br/><br/>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br/><br/>  “旅行了一段时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说,“新干线如何?”<br/><br/>  “一塌糊涂。窗户也不开,途中本想买盒饭来着。简直倒透霉。”<br/><br/>  “车厢里有过来卖东西的吧?”<br/><br/>  “你指的是又贵又难吃的三明治?那玩艺儿连快饿死的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欢在御殿场买鲷鱼饭来吃。”<br/><br/>  “那么说话,要把你当成老太婆的。”<br/><br/>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br/><br/>  在去吉祥寺的电车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风光。<br/><br/>  “相隔8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br/><br/>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br/><br/>  “不知道。”<br/><br/>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br/><br/>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不怕,您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br/><br/>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br/><br/>  我点点头。<br/><br/>  “往后怎么办呢?”<br/><br/>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大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做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br/><br/>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气氛挺有趣的。”<br/><br/>  “真的?”<br/><br/>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br/><br/>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br/><br/>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br/><br/>  “嗯。可以的话,准备呆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br/><br/>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br/><br/>  “抱歉抱歉。”<br/><br/>  “没关系,壁橱宽敞得很。”<br/><br/>  玲子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夹在腿间的吉他壳。<br/><br/>  “我恐怕要训练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去旭川之前。对外面的世界还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紧张。这方面能帮我一把?能依赖的人只有你这一位。”<br/><br/>  “只要我能办到,帮多少把都行。”我说。<br/><br/>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br/><br/>  “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br/><br/>  玲子看着我的脸,扭下嘴唇笑了,再没说什么。<br/><br/>  从吉样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去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正规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大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木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br/><br/>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丝,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急剧拉开。木月照旧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远。<br/><br/>  “一到这样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气。”玲子走下汽车,环顾四周说道。<br/><br/>  “因为什么也没有嘛。”<br/><br/>  我从后门走进院子,把玲子领进这孑然独处的小屋。玲子几乎每看见什么都赞赏一番。<br/><br/>  “好极了,这住处!”她说,“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br/><br/>  “是啊。”我一边浇水泡茶一边说。<br/><br/>  “手还满巧的,你这人。房间也干净利落。”<br/><br/>  “敢死队影响的,他给我养成了卫生习惯。不过这一来房东倒高兴,说我住得很洁净。”<br/><br/>  “噢对了,得找房东寒暄一下。”玲子说,“房东住在院子对面吧?”<br/><br/>  “寒暄?用得着寒暄?”<br/><br/>  “情理之中嘛。一个怪模怪样的半老婆子钻到你这里弹吉他,房东也会纳闷吧?这方面还是先弄稳妥为好。为这个我连糕点盒都准备好带来了。”<br/><br/>  “亏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br/><br/>  “上年纪的关系。我已想好,就说是你姨妈从京都来,你说时也要统一口径。说起来,这种时候年龄拉开距离,到底好办些,谁也不至于觉得蹊跷。”<br/><br/>  她从旅行包里掏出糕点金走出后,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着猫玩。过了20分钟,玲子才好歹回来。回来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饼干,说是给我的礼物。<br/><br/>  “20多分钟到底说什么来着?”我嚼着饼干问。<br/><br/>  “当然是说你。”她抱着猫贴脸说,“夸你规规矩矩,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br/><br/>  “说我?”<br/><br/>  “是啊,当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后瞥见我的吉他,拿在手里,稍微调下弦,弹起卡尔罗斯·乔宾的《并非终曲》。许久没听她的吉他了,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暖着我的心。<br/><br/>  “在学吉他?”<br/><br/>  “在仓房里扔着,借来随便弹几下。”<br/><br/>  “那,一会儿免费教你。”说着,玲子放下吉他,脱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烟。外衣下面,穿着双色方格半袖衫。<br/><br/>  “瞧,这衣服满漂亮吧?”<br/><br/>  “是不错。”我同意道。那的确是件格纹极潇洒的衬衫。<br/><br/>  “这,是直子的。”玲子说,“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个尺寸,尤其她刚进那里的时候。后来那孩子丰满起来,尺寸多少有点变化,但基本出入不大,无论上衣裤子还是鞋帽,有差别的大概只有胸罩。因为我等于没有乳房。所以,我俩经常换衣服穿,或者说几乎是共产。”<br/><br/>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体。如此说来其身段个头确实同直子相似。由于脸形和手腕细弱的关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细看去,身体显得格外结实。<br/><br/>  “这裤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见我穿直子的东西,你心里怕不大好受?”<br/><br/>  “没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会高兴的。特别是你来穿。”<br/><br/>  “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响指,“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写一行草书:‘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岂非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br/><br/>  “此外什么都没有也未可知。”<br/><br/>  玲子吸着烟,沉思良久。“我说,你很想听我从头一五一十讲起吧?”<br/><br/>  “请讲给我听!”我说。<br/><br/>  “医院检查的结果,说直子的病情眼下虽正在好转,但为长远起见,还是马上集中根治为好。于是直子转去大阪一家医院,准备在那里住得长久些。以上情况想必已写信告诉过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后……”<br/><br/>  “信见了。”<br/><br/>  “8月24日,直子母亲打来电话,说直子想返回一次,问我可不可以。说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东西,还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为短时间内再见不到我,可以的话,想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见直子,想同她交谈。这么着,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亲乘出租车赶来。我们三人便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整理东西。傍晚时,直子对她母亲说往下不要紧了,请母亲回去。她母亲就叫一辆出租车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饱满,我和她母亲一点都没想到别的。说实话,见面前我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摇摇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种医院检查治疗起来,身体消耗得相当厉害,担心她顶不住。结果见面一看,我马上一颗心落了地——脸色比预想的显得健康,还笑盈盈地开起玩笑,讲话也较以前有条理多了。而且对自己的新发型很得意,说去了一趟美容院。于是我想着是这样,即使她母亲不在,光和我两人也问题不大。她说:‘玲子姐,我想趁这机会在医院里把过去全部清算一下。’我说是啊,或许那样好。随后我俩到外面散步,这个那个谈了很多,如今后的打算等等。她甚至这样说:要是两人能离开那里一起生活该有多好。”<br/><br/>  “和你两人?”<br/><br/>  “是的。”玲子微微耸下肩说,“我对她说,我倒无所谓,可渡边君怎么办呢。结果她这样说:‘那人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只这么一句。接下去谈了我俩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等等。然后去鸟舍逗鸟玩了一会儿。”<br/><br/>  我从电冰箱里取出啤酒喝。玲子又点燃一支香烟。猫早已在她腿上呼呼睡去。<br/><br/>  “那孩子一开始就已全部打定主意,所以才那么有精神,才面带笑容,才显得那么健康。肯定是定下决心后,心情变得畅快起来。她开始收拾房里的各种东西,不要的东西放进院子的油桶烧掉,包括当日记写下的笔记簿和信件,统统付诸一炬,甚至连你的信。我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烧掉。因为那孩子一直非常珍惜你的信,时常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她回答说:‘把过去的东西全部处理掉,也好获得新生。’而我也没有深想,以为不无道理。实际上也是说得通的,一般来看。但愿这孩子恢复健康,万事如意,我想。那天的直子也实在可爱得很,真想找你看上一眼。之后,我们像往常那样在食堂吃罢晚饭,进浴池洗澡,打开心爱的上等葡萄酒,两人喝着。我抱起吉他,照例弹甲壳虫,弹《挪威的森林》,弹《米歇尔》,都是那孩子喜欢的。我们觉得相当开心,熄掉灯,适当脱去衣服,上床躺下。那是个闷热闷热的夜晚,打开窗户也几乎没一丝风进来。外面漆黑一团,如同给墨汁涂得没留一点空白。虫声听起来格外响。连房间里都充满扑鼻的夏草气息。这时直子突然提起你,提你同她做爱的事,而且说得极其详细。如何被你脱去衣服,如何被你触摸,自己如何湿润,如何被侵人,如何妙不可言——说得非常具体。于是我按捺不住,问她为什么到今天才提起这话。因为以前那孩子对做爱从来都是三言两语地一带而过。诚然,作为一种治疗方法,我们也坦率地谈到做爱,但那孩子死活不肯详谈,说不好意思。而现在却突如其来地谈得滔滔不绝,连我也不免吃惊。<br/><br/>  “‘只是有点想一吐为快。’直子说,‘要是您不大想听,不说也可以的。’”<br/><br/>  “‘哪里。肚里有话要说,那就痛痛快快说彻底才好。我来听。’”我说。<br/><br/>  “‘玲子姐,那实在是太妙了,整个脑袋都像要融化似的。真想就这样在他怀抱里一生都干那事。真这么想的。’”<br/><br/>  “‘既然妙到那个程度,那就和渡边君一起生活,每天都干不就得了?’”我说。<br/><br/>  “‘可是不行呀,玲子姐。’直子继续道,‘这我心里明白——那东西不期而来,倏忽而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一生中只有碰巧来那么一次,那以前以后我都毫无所感。既无冲动,又没湿过。’”<br/><br/>  “当然,我给她解释一番。告诉她这种现象在年轻女子是屡见不鲜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都会自然消失。况且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用不着担心。我刚结婚的时候也是怎么都不顺利,急得要死。”<br/><br/>  “‘不是那么回事!’直子说,‘我什么也没担心,玲子姐。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到我那里边,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br/><br/>  我喝干了一瓶啤酒,玲子吸完第二支烟,猫在玲子腿上伸伸腰,换个姿势,又睡过去。玲子略一犹豫,把第三支烟叼在嘴里,点燃。<br/><br/>  “接着直子抽抽搭搭哭起来。”玲子说,“我坐在她床上抚摸她的脑袋,安慰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会在男人怀里快快活活一辈子。’夏夜正热,直子身上又是汗又是泪,湿得一塌糊涂。我拿来浴巾,给她擦脸擦身子,见她三角裤也湿透了,就叫她脱下来……噢,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俩一直一块儿洗澡,那孩子就像我妹妹似的。”<br/><br/>  “明白,这我明白。”我说。<br/><br/>  “直子希望我抱抱她。我说这么热,怎么抱得了。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就抱了她。用浴巾把身体围住,以免汗水贴着汗水,如此过了一会儿。等她镇静下来后,我又为她擦擦汗,穿上睡衣,放她躺好。她马上静静地睡了,或者说是装睡。但不管怎样,那张胜实在叫人怜爱,就像生来从未受伤的十三四岁的孩子脸。见她这样,我也放心地睡了。<br/><br/>  “6点醒来时,她已不见了。睡衣脱在床上,而衣服、运动鞋,还有经常放在枕边的手电筒都没有了。这时我发觉不对头——打手电筒说明是天还没亮就走掉的,对吧?出于慎重,我查看了桌面,那纸条就在上面:‘衣服全部送给玲子。’于是我马上跑去大伙那里,让大伙分头去找直子。随即全员出动,从宿舍区一直找到四周树林,过筛子似的搜查了一遍。结果花了五个钟头才找到。那孩子,连绳子都早已备好,带去了那里。”<br/><br/>  玲子喟然叹息一声,抚摸小猫的脑袋。<br/><br/>  “喝茶吗?”我试着问。<br/><br/>  “谢谢。”她说。<br/><br/>  我烧开水,沏上茶,折回檐廊。夕阳垂垂西坠,斜晖奄奄一息,树影长长地伸至我们脚前。我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纷然杂陈的奇妙庭园——棣棠、杜鹃、南天竹等在那里我行我素地横躺竖卧。<br/><br/>  “找到后不久,急救车来把直子拉走。我被警察—一询问了情况。说是询问,其实也没深入问什么。一来有遗书样的纸条留下来,自杀不言而喻;二来他们那些人以为精神病患者恐怕就是要自杀的。所以询问也仅是走形式而已。警察一离开,我就打了电报给你。”<br/><br/>  “好凄凉的葬礼啊!”我说,“也太寂静了,人又寥寥无几。她家人光是对我放心不下,猜不出我怎么会晓得直子的死。肯定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是自杀。实际上真不该去参加葬礼,我也因此一蹶不振,失魂落魄,之后不久就外出旅行了。”<br/><br/>  “渡边君,不去散散步?”玲子问道,“该买点东西做晚饭了吧,我都饿了。”<br/><br/>  “好。可有什么喜欢吃的?”<br/><br/>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煎豆腐、春菊,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br/><br/>  “吃是可以,可问题是没有火锅的锅,我这儿没有。”<br/><br/>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找房东借来就是。”<br/><br/>  她一溜风地走去正房,借来一个满高级的火锅、一个小煤气炉、一段煤气胶管。<br/><br/>  “如何,不错吧?”<br/><br/>  “真行!”我心悦诚服。<br/><br/>  我们去附近小商业街买了牛肉、鸡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买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时我坚持由我付,但终归还是她全付了。<br/><br/>  “给人家知道买食品时我叫外甥付钱,我在亲戚中岂不成块笑料了!”玲子说,“再说我还没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分文不名地空身出来哟!”<br/><br/>  回到住处,玲子淘米做饭,我接上煤气管,拉到檐廊里准备火锅。准备妥当后,玲子从吉他盒里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线幽暗的檐廊里,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吉他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中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一曲弹罢,她凭柱望天,面露沉思之色。<br/><br/>  “可以和你说话么?”我问。<br/><br/>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br/><br/>  “你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br/><br/>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br/><br/>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br/><br/>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br/><br/>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br/><br/>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满懂得讨女人欢心。”<br/><br/>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br/><br/>  “知道。”玲子笑道。<br/><br/>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br/><br/>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br/><br/>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br/><br/>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br/><br/>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br/><br/>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br/><br/>  “往下怎么办?”<br/><br/>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br/><br/>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br/><br/>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儿睡过了?”玲子问。<br/><br/>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br/><br/>  “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br/><br/>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br/><br/>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br/><br/>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br/><br/>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br/><br/>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br/><br/>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br/><br/>  ※<br/><br/>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5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br/><br/>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br/><br/>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br/><br/>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br/><br/>  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背靠柱子坐在檐廊里,抱起吉他吸烟。<br/><br/>  “有火柴拿来一盒?尽可能拿长些的。”<br/><br/>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br/><br/>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br/><br/>  她首先弹起亨利·马歇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br/><br/>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br/><br/>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上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br/><br/>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风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br/><br/>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br/><br/>  这几个人当然是J.列农、P.麦卡特尼,加上G.哈里森。<br/><br/>  她换了口气,熄掉烟,又抱起吉他。弹了《细雨》,弹了《黑鸟》,弹了《朱莉安》,弹了《年届六十四》,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而且我爱她》,弹了《喂,乔德》。<br/><br/>  “多少首了?”<br/><br/>  “十四首。”我说。<br/><br/>  “呃——”她叹了口气说,“你弹一首如何?”<br/><br/>  “弹不好。”<br/><br/>  “不好也行。”<br/><br/>  我拿来自己的吉他,断断续续地弹了《爬到天台上》。这时间里玲子歇了口气,慢慢吸烟,吸着葡萄酒。我弹完时,她“呱唧呱唧”拍起手来。<br/><br/>  接着,玲子弹了拉威尔的吉他曲《为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和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流畅而细腻。“这两支曲是直子死后学会的。”玲子说,“那孩子所爱好的音乐,直到最后也没脱离感伤主义这个基调。”<br/><br/>  她又弹了几首伯克拉库的曲子:《通过你》、《即使被雨淋湿》、《漫步时间里》、《结婚之歌》。<br/><br/>  “二十首。”我说。<br/><br/>  “我简直成了活人自动唱机。”玲子心荡神怡似的说道,“要是音大老师看见我这副德性,保准吓个倒仰。”<br/><br/>  她吸口酒,一边吸烟,一边一首接一首弹她知道的曲子。弹了近十首勃萨诺巴舞曲,弹了罗杰斯·哈特和格什文,弹了鲍勃·迪伦、查维斯、卡劳尔·金、比区和“沙滩男孩”,弹了《向上行》、《蓝天鹅绒》、《绿色菲尔兹》。总之倾其所知地弹奏不已。她时而双目微合,时而轻轻摆首,时而按拍低吟。<br/><br/>  喝完葡萄酒,我们喝威士忌。我将院里的杯中葡萄酒从石灯笼顶端没出,斟上威士忌。<br/><br/>  “现在多少首了?”<br/><br/>  “四十八。”我说。<br/><br/>  玲子第四十九首弹了《朱莉娜·莉古比》,第五十首重弹了《挪威的森林》。五十首全部弹罢,玲子停下手,喝口威士忌。“弹这么多该可以了吧?”<br/><br/>  “可以了。”我说,“很了不起。”<br/><br/>  “那好,渡边君,把那场凄凉的葬礼干干净净地忘掉。”玲子盯着我的眼睛说,“只将这场葬礼记住!精彩吧?”<br/><br/>  我点点头。<br/><br/>  “添一首。”说着,玲子第五十一首弹了她经常弹的巴赫赋格曲。<br/><br/>  “嗳渡边君,和我干那个。”弹完后玲子悄声道。<br/><br/>  “真是怪事,”我说,“我想的同样如此。”<br/><br/>  在拉合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玲子相互拥抱。<br/><br/>  “哎,我度过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可也从来没想到要给一个比自己小19岁的男孩脱内裤。”玲子说。<br/><br/>  “那你自己脱?”我问。<br/><br/>  “也好,我来脱。不过我满身皱纹,可别失望哟!”<br/><br/>  “我,喜欢你的皱纹。”<br/><br/>  “再说我都要哭了。”玲子小声细气地说。<br/><br/>  我吻着她。随后把手放在她小女孩般不发达的胸脯上。<br/><br/>  “别见怪。”玲子说,“有点怕,我,一直都没干过。就好像17岁的女孩儿去男生住处玩时被剥得光光似的。”<br/><br/>  “我倒真觉得像在和一个17岁的女孩儿——”<br/><br/>  “喂,不要紧吧?采取避孕措施了?”玲子小声问我,“这把年纪怀孕,可羞死了。”<br/><br/>  “你应该重新恋爱。要不你这么好的本事就浪费了。”<br/><br/>  “呃——想想看。”玲子说,“不过人在旭川那样的地方恋得起来么?”<br/><br/>  过了一会儿,我那东西又硬了,便又探了进去。玲子在我身下屏息敛气地扭动着。我抱住她,一边悄悄地抽动,一边同她说着说那。这种在保持不动的状态下的交谈委实妙不可言。我说笑话逗她,她忍不住笑时,其震动就传递到那地方。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抱在一起。<br/><br/>  “这样实在舒服得很。”玲子说。<br/><br/>  “动起来也不坏。”我说。<br/><br/>  “再来几下。”<br/><br/>  我抱起她的腰,一直探到尽头,让这种感触扩散到全身,细细地玩味,直到心满意足才泄出。<br/><br/><br/><br/>  这天夜里我们一共来了四次。四次过后,玲子在我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身子轻微地抖动几下。<br/><br/>  “我一辈子不用干这事都可以了吧?”玲子说,“喂,说呀,求求你,就说后半生那份儿也全都干完了,只管放心!”<br/><br/>  “这种事有谁知道呢?”我说。<br/><br/>  ※<br/><br/>  我劝玲子最好乘飞机,又快又舒服。但她坚持坐火车走。<br/><br/>  “我喜欢青函渡轮,不愿意在天上飞。”她说。于是我把她送到上野车站。她手提吉他,我拎着旅行包,两人并坐在站台椅子上等车。她和来京时一样,仍身穿粗花呢茄克和白西裤。<br/><br/>  “你真认为旭川没那么糟?”玲子问。<br/><br/>  “镇子不错。”我说,“过不久我去看你。”<br/><br/>  “当真?”<br/><br/>  我点点头:“写信给你。”<br/><br/>  “我喜欢你的信。给直子一把火烧光了,可惜那么好的信。”<br/><br/>  “信终归不过是信。”我说,“即使烧了,该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来的照样留不下。”<br/><br/>  “说老实话,我怕得很,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旭川。所以务必写信给我,一读到你的信,就会经常觉得你在身边。”<br/><br/>  “如果我的信对你有帮助,多少我都写。不过问题不大,就你来说去哪里都会干得顺利。”<br/><br/>  “另外,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堵在胸口,莫非错觉不成?”<br/><br/>  “记忆残片,那是。”我笑道。玲子也笑了。<br/><br/>  “别忘记我。”她说。<br/><br/>  “不会忘,永远。”<br/><br/>  “也许再不会和你见面了。反正无论我去哪里都永远把你和直子记在心里。”<br/><br/>  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走过的人无不眼盯盯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br/><br/>  “祝你幸福。”分别时玲子对我说,“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给你了,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br/><br/>  我们握手告别。<br/><br/>  ※<br/><br/>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br/><br/>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然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br/><br/>  “你现在哪里?”<br/><br/>  我现在哪里?<br/><br/>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绿子。<br/><br/>  (全文完) <!--Element not supported - Type: 8 Name: #com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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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茶 发表于 2006-8-5 20:36:49 | 显示全部楼层
<p>村上的``</p><p>很喜欢哦``</p><p>支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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