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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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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公正是什么。公正就是公平,正义,平等。就是我劳动得报酬,工作有房子住,我有权利在我的国家到处走,因为这是我的国家。我不是犯人,没有人能囚禁我,没有人能惊吓我,只要我劳动,就能饿了吃饱饭,病了有钱医,受了委屈有话说。说话并不犯法。这是我现在对公正的理解。我没杀人放火,我只是上访。申诉就是说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犯法。<p>    我继续上访。这段时间没干活,用那五百块钱维持我的生活,可是它不到三个月就用完了。我已经很节省。老六让我住他那里,不收我的钱。我每顿就吃五毛钱一碗的清汤挂面,里面除了几片菜叶,什么也没有。吃了半个月,我站都站不直了,老饿得发颤,特别想吃糖,看东西重影儿,老六就给我糖吃。我的钱用在交通费这一块太多,因为我到省里边上诉去了。</p><p>    省里边我去了三趟。第一趟的时候他们说证据不足,因为我的材料里边都是我个人的猜想,要我补充证据。我不知道去哪里补充证据,只好让张德彪和老六作了一下证,按了手印。他们是哥儿们,为了我不怕死。最后一趟去省里的时候,有关人员告诉我,让我等候消息。</p><p>    我最怕听到这样的答复。我说,你们不答复,我就不走。那个人说,我们一定办,让我放心。我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这时有人叫他,他就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我想,我要等他回来,然后告诉他,我就天天在门口等,只到水落石出。</p><p>    突然,一阵饥饿袭来。我这才想起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省城的东西太贵,我为了省钱,就没吃饭,想挺过去。现在我觉得不行了,那种饥饿的感觉像刀一样,刮着我的胃。我虚得趴在桌上不会动了。</p><p>    我觉得肚子里一阵收缩。雷鸣般的回声在轰响,好像有一股风在我体内吹。我这才知道饥饿是会产生疼痛的,是一种虚脱的疼痛。我开始大量冒汗,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我想,我太饿了,但我没钱,我睡一觉吧。</p><p>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的手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后来整个手在发抖。我睡不着,越来越难受。我告诉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了,只有回家的车钱,也就是说我没有钱吃饭。可是我太饿了,再饿下去我就要昏倒了。我的肩膀开始发抖,下巴都在颤动。视力逐渐模糊。。。。。。眼前似乎有一个深坑,我一直往下掉,但总也掉不到底。我想,我这是快要死了吧。</p><p>    这时,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在门口有一个西瓜摊,但没人在。我面前的桌面上也有一块西瓜,上面爬着苍蝇。我告诉你,我对这块西瓜有多渴望。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注视这块西瓜,我想,我只要能吃下这片西瓜,我就能活过来。我的手稍微动一动,刚好能碰到这块西瓜。</p><p>    我的手往前挪,碰到了它。我的食指接触到了水分。我知道这就是西瓜。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停手了。我想,这不是的西瓜,是别人的,可能是那个信访办的人刚刚买的,正要吃还没来得及吃。我要是吃了它,怎么能说得清呢?我说我饥饿,为什么不吃饭呢?我说我想吃西瓜,门口不是有得卖吗?我说我没钱,谁相信呢?</p><p>    我停止了。我的意识虽然渐渐模糊,但头脑还能清楚地想这事情。我想,我不能吃这块西瓜。但我相信我吃了马上就能活过来。</p><p>    这时,我突然看到面桌子的玻璃砖底下压着一张新版的五元人民币。它的三分之一已经从破玻璃砖的边缘露出来。我的心像机器马达一样响起来。我想,只要我的手一抽,我就可以用这张钱叫外面的人把西瓜卖给我,因为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可这不是我的钱,这我很清楚。不过我想,这五元钱对于城里人不算什么,它压在玻璃底下,是为了好看的,不是准备用的。可是现在它能救我的命。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意识不清了,脑子开始乱想,像做梦一样。我用了它,没人会发现。他们对玻璃砖底下的钱不会在意的。</p><p>    我开始努力移动那张人民币。我的手刚抓住它,我就知道自己虚弱到了什么程度,我连把它从玻璃底下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继续用力,它终于抽出来一点,我马上就要得到它了。可就在这时,我的心里[突然窜上一种说不清的悲伤,好像酒醉的人猛然醒过来一样。</p><p>    这是在偷!我被这样的念头吓住了。这是别人的钱,哪怕只是五块钱,也是别人的钱。别人把它压在坡璃砖底下,是别人的权利。他有钱,他爱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跟我没关糸。不是因为它放在玻璃砖底下,我就可以动它。我这不是贼吗?我的村里边有一次抓住一个贼,大家用棍子打他,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悲惨地大叫。这就是贼的下场。</p><p>    我不怕打,打死和饿死差不多,但我不想变成贼,我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从小到大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我今天如果拿了这五块钱,我就是贼,警察不是说我是贼吗?我不承认。可是如果我今天拿了这五块钱,即使没人发现,我就是贼了,警察说得没错,我就是贼,我是一个贼,我有贼心,只是迟当早当这个贼而已。我真的可怜到成了贼吗?我已经像一个乞丐了,还要变成一个贼吗?想到这里,一阵心酸窜上来,眼泪好像要涌出来,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心情抓住了我。我缩回了手,感到很羞愧。接着我就昏睡过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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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8: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了一架钢丝床上,那个信访干部和另外几个人正在给我喂糖水。他说,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可是,我的头像铁坨一样沉重。意识也很迟钝。<p>    干部说,你是不是没吃东西?</p><p>    我点头。</p><p>    干部对旁边的人说,我说了低血糖嘛,</p><p>    他说,你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哪,多危险。</p><p>    我说,啊?</p><p>    你躺会儿吧。他说。</p><p>    我在床上躺了有二十分钟,好像清醒一些了。我这时看见了干部把被我抽出一半的人民币往玻璃砖底下塞。我很羞愧。</p><p>    我说,是我抽出来的。</p><p>    他说,啊?</p><p>    我说,我刚才饿坏了,我想把它弄出来,买西瓜。我不是贼,我是饿昏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它拔出来。</p><p>    他看了我一会儿,怔了怔,说,没事没事,不就是五块钱吗?</p><p>    我说,刚才我特别想吃甜的,我想用它买西瓜。后来我没有拿。</p><p>    他笑了,你就拿呗,你要是吃了西瓜,我也就不要这么折腾了,你低血糖,一吃甜的东西就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五块钱吗?</p><p>    我说,不行,那是偷。</p><p>    他说,好了,我带你去吃饭。</p><p>    我说,我要回去了。</p><p>    他拉我起来,先吃饭,你都昏倒了,不吃饭怎么行?现在不算偷,是我请你吃,明白吗?</p><p>    他把我领到对面的馆子里,扔下二十块钱给老板,让他给我弄些东西吃,然后就走了。</p><p>    他走后,我对老板说,你就弄五块钱,把另外十五块钱给我。</p><p>    老板说,那怎么行,主任说二十就二十。</p><p>    我说,是我吃饭,不是他吃饭,你给我吧。</p><p>    他只好还给我十五块钱。弄了一碗牛肉面给我吃。我就坐在那里吃了。我像饿鬼一样,把面扒得精光。</p><p>    吃完面,我就回家了。我想,我不要在那边等了。这个主任是好人,他会在意我的事儿。</p><p>    我回到樟坂,把事情跟老六和张德彪说,他们听了都很高兴。</p><p>    一周后我又进了一趟省城,见到了上次那个主任。我问到我的事情,他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因为牵涉的面比较大,性质比较特殊。我问,那要怎么样?他叹了口气,说,就是说没那么快有结果的。我听了很失望,但我相信他的话。</p><p>    他想了想,说,你的目标要清楚,你妹妹的事情你告的是机关,比较复杂,你父亲的事情,我建议你要抓住对象。比如,谁是凶手?要有具体的人。</p><p>    我说,有啊,就是那个科长。</p><p>    他说,那你就要搜集有关他的准确证据。你的证据要有一定的量,我们才能启动调查。或者你直接到法院起诉。</p><p>    我说我明白了。我回到樟坂,开始针对那个科长搜集材料。可是我无从着手。没人会告诉我真相。我跑到那个派出所打听,被人认了出来。</p><p>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黄昏,我走在河边的时候,突然有一辆没车牌的车停在我跟前,几个人走出车子,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反拐到背后,痛得我眼冒星子。我被塞进车子,旁边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我,我开始叫喊,一块胶布立刻贴住了我的嘴。我拚命挣扎,旁边一个戴墨镜的人就重重地敲了我的后脖子一下,我透不过气来,好像要断气了。</p><p>    车子开出好久才停下来。我被带出车外。这时,我看见了巨大的烟囱。我以为是个化工厂。路边长满了松柏。</p><p>    他们揭掉我的胶布,把我推到一间房间里,我看见了花圈。有一条横幅挂在那里:陈运通同志永垂不朽!</p><p>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p><p>    墨镜说,你说是什么地方?</p><p>    我开始恐惧了,我知道这是火葬场,一种不详的预感像冷风一样上了身。我说,你们要干什么?</p><p>    他们不理我,推着我往里走。我猜出几分,但我不相信。被推到炉子前面的时候,我开始拚命挣扎。</p><p>    我被装进一个纸做的棺材里。我这才知道,死人烧掉之前是装进纸棺材的。可我是活人哪。我被巨大的恐怖击倒,吓得魂飞魄散,用尽我的力气大声喊叫。</p><p>    他们不理会我,把我往炉膛里推。我的一半身体进了炉口。我吓得胆子已经飞出我的身体,我的手乱抓,居然抓破了纸棺。</p><p>    我哭了。我哭喊着,求他们放过我。</p><p>    墨镜说,你求我什么?</p><p>    我哭泣得全身发抖,我不干了,什么也不干了,你们放了我。</p><p>    墨镜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p><p>    我说,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听你们的。。。。。。</p><p>    墨镜说,听我们的不行,我们说了不算,得听你的,你说了算。</p><p>    我说,我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不上诉了,我不上告了,我不上访了,我答应什么也不干了。求求你们把我放出来。</p><p>    。。。。。。他们把我从炉口拔出来。我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瘫了。</p><p>    墨镜又把我领到炉口前,叫我往里瞧。我瞧见了一些铁管子一样的东西。墨镜说,你看清楚了吗?从那里要喷出柴油来。</p><p>    我这才知道人是被柴油点火烧掉的。我又瘫倒在地上。</p><p>    他们就把我拖出去,回到刚才那个厅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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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墨镜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p>    我说,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p><p>    墨镜说,你说话怎么糊里糊涂的。</p><p>    我全身颤抖,说,我不上诉了,我什么都不干了。。。。。。</p><p>    墨镜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p><p>    他们把我重新弄上车。车开到一个荒郊野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p><p>    车停了。墨镜把我推下车,说,自己回去吧,朝南走,明白吗?</p><p>    我说我不自己走,我要跟你们走。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心里非常害怕,我以为还在火葬场地界。</p><p>    他们笑起来,墨镜说,得,还铆上我们了。</p><p>    他们上车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野地里。</p><p>    我在风中四顾,到处都是黑的。有一丝微弱的光,但不能辨别方向。我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我心中有一种恐惧和悲伤,像一股比刀子更锋利的东西,吹过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个大洞,风就从那里过。我空虚得时刻要倒下去。</p><p>    我倒在地里,嘴啃到了泥土。我悲痛地哭泣起来,泪水滴进土里。我闻到了泥土的气味,那是一种可怕的让我讨厌的气味。有人说泥土是芬芳的,他是在放屁。我闻到了它,那是我妹妹闻过的,可怕的腥味儿。我妹妹从小就睡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她闻过泥土味。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土,她的骨灰和土已经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土了。</p><p>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有一刻,我感到无比软弱。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妹妹的死,父亲的失踪,都显得不重要了。我突然放弃了一切,感到非常轻松。所谓公正是不存在的。因为人生来是不一样的,他的出身不一样,他的智慧不一样,他的经历不一样,他的经济条件不一样,你要求每一个人都平等,是可笑的,也是做不到的,甚至是无理的。我想,这就是所谓命吧。我从不相信命,现在,我跪在肮脏的泥土里,捧着一颗被吓坏了的心灵。我好像相信命了。我的命就像我面前的臭泥巴,发出难闻的气息。</p><p>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时刻醒着。我的舌头舔到了泥巴,又冷又腥。泪水滴在泥土里。我想,我就是真正像这微尘也好,可我为什么又会思想呢?我为什么又会难过呢?微尘会委屈吗?微尘会难过吗?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呢?我就像这微尘一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任人践踏有什么不好。</p><p>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可是我走了大半夜,还是没有走出这块野地。我迷路了。恐怖再一次袭来。</p><p>    。。。。。。我走得精疲力竭,也没找到大路。老是走在田埂上,不时地滑入水田里,我满脚污泥,好像行走在地狱一样。这时,我看见前面有灯光。我奋力地走过去,是一间小土房。一个修自行车的人正在补胎。我问他路在哪里?他可疑地看我,指了一个方向。我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还是陷在黑暗里。我触摸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恐怖像潮水一样,完全淹没了我,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刚才那个亮灯的地方黑了,好像那个补胎的人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一样。</p><p>    接近天明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路。我看见了一些炸油条的三轮车摊子经过。我瘫软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注视着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来的城市轮廓,一种奇怪的想法升起:在我眼前忙碌的都是善良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坏人。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看不见坏人,大家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孩子孝敬老人,年轻人要结婚。地里长满了庄稼,绝对够我们所有人吃,不会发生争吵。过去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那是一场误会。就像昨天夜里我在野地里,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的周围都是好人,他们都很爱我。</p><p>    想到这里,我掩面哭了。</p><p>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好像麻木了一样。不是说忘记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是感到自己没有力气,身体也越来越差,走路头昏眼花。我不再上访,我心中的愤怒好像被一盆浆糊糊住了,就像生命和泥土混在了一起。</p><p>    我在街上闲逛。到了一个烧瓷像的地方,我把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像烧在一个瓷盘里。我把它挂在我新租的房子里。我自己租了一间房,我重新开始工作。我跟着老六和张德彪,我的新工作是洗车。</p><p>    只要有一辆车开过来,我就像甲虫一样叮上去,我擦得很仔细,也很干净。当我擦一辆豪华轿车的时候,我会忘记车曾轧过我的妹妹。我不会问自己,为什么我这辆车不属于我?我会说,是我挣钱少,如果我挣到这么多的钱,我就会买它,谁也拦不住我。</p><p>    不过,挣钱的方法有很多。我认为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我付出劳动,哪怕我伸手去拿,我也付出了劳动。就像我当时对付那块西瓜和五块钱一样,我只要伸手去拿,就是我的钱。这不算偷。当时我没有拿那五块钱是吃亏了,我就是拿了也没人知道,那个人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拿了五块钱,他也不会责怪我,为什么呢?因为我饿得快死了。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拿一点钱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没有多要。</p><p>    我第一次拿钱是从一辆奔驰轿车里。我擦完车,在清洁脚垫时,我看见了一叠钱,是车主落下的。我捡了起来,迅速放进口袋。后来我算了一下,是三百块钱,五十一张的,一共六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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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p>    车主没有发觉,把车开走了。</p><p>    这事过了十天没有动静。那辆奔驰车又开来了,我躲在远处。但车主只是来洗车。</p><p>    看来他根本没有发现丢了钱,可见这些人多有钱。我放心了,上去洗车。他还跟我聊天,一边抽着烟。</p><p>    可是到了夜里,我突然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我觉得我完蛋了。老想起那人跟我聊天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聊天的样子会让我难受。我产生一种小时候因为不乖被母亲罚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抛弃、从此没人爱的感觉。</p><p>    我真的变成小偷了,警察说对了。我很难过,眼泪好像把被子都浸湿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现在不是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好人,别人欺负我就有道理,至少我没话说。一种十分孤单的感觉在我身边飘浮,比我失去父母和妹妹时还要可怕。我在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时候,我并不感觉孤单,可是现在我抱着被子,觉得冷飕飕的。我想,老六和张德彪如果知道我偷钱,我就完了。</p><p>    我睁着眼熬到天亮。上午,我带着钱出来,我不想把钱还给那个人。我有一种奇怪的道理:他的钱太多了,多到发现不了丢了钱。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我为什么要把钱还给一个钱太多的人呢?这不公平。可是,我怎么处理这笔钱呢?</p><p>    我心不在焉在擦了一天车,没有主意。很烦恼。</p><p>    下班后,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沿着街走,见到乞丐就发钱,一个人发一张,一共发了六次。我走完了顺义街,钱发完了。我很高兴。</p><p>    我用别人的钱,做了一件让我高兴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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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觉得洗车的活儿太累,赚钱太少,于是我加入了一个装修队。老六和张德彪认为我活络,也随我加入了装修队。我们什么也不会,只能从土工做起。铺瓷砖的工钱有两种算法,走工的话大工一天六十,小工二十五,我只能是小工。后来我学得快,很快就开始走大工了;如果按面积算一个平方十二块钱,我只能得八块钱,工头抽走四块钱。<p>    有一次我们给一个别墅做装修,我砌了一个保险柜。这个保险柜藏在他家的佣人房的衣柜里,真想得出来。我听说过装修工人做小偷的故事,所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儿,仔细地看了它的结构。</p><p>    我起了歹心了。我承认从那一刹那开始,我生长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为此我有所准备。这一次是我先有恶念,再有行为。但我什么也没对老六和张德彪说。我把我以前做万能钥匙的本事拿出来,一共做了十几把。我试了试,它还挺管用。</p><p>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重新潜回那个别墅。别墅没有防盗网,我顺利地进了门,来到了保姆间。他家还没请保姆。我作案近半小时,竟然没有被发现,他们都在楼上睡死了。当我打开保险柜的门时,我看到的不是存折,而是现金。</p><p>    我看着这么多钱,突然心生恐惧起来,好像它是一颗炸弹似的。我手伸过去时突然发抖了,我不敢多拿,只取了一捆,就赶紧溜出了门。</p><p>    我来到郊外,就在野地里一直呆到天亮。我数了数那钱,一共有三万块钱。我吓坏了,如果我手中的一捆就有三万块,那么在保险柜里的钱至少得有个几十万上百万。我觉得我的心就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了。</p><p>    不过我高兴极了,这钱来得那么容易,而且就这一单,我就成了富翁。我曾经发誓,有一天如果我成了富翁,我要吃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吃一半扔一半。我要买一套西服穿,挂两条领带。我想,现在我要吃什么呢?于是我去了一家烤鸭店,一口气叫了两套烤鸭,可是我吃了不到一只就饱了。我走出烤鸭店,把另一只打包的鸭子随手就扔到了垃圾堆里。</p><p>    可是我走不到多远,心里突然非常难过。我好像看到了妹妹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睛在看着我,说,你都在做些什么啊。难道你有了钱就为了做这种事吗?我非常羞愧,把烤鸭捡回来,请老六和张德彪吃。</p><p>    他们很高兴。我说我要谢谢他们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老六说,这是哪儿的话,兄弟嘛。可是我把三万块现金往桌上一放,他们全傻眼儿了。我说,这是拿来的。老六哆嗦说,是偷来的吧?我说,是拿来的,不是偷来的。张德彪说,你。。。。。。是从哪儿拿来的?</p><p>    我突然觉得有话对他们说。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吗?革命有时候不但拿钱,还抢钱,不叫抢,叫剥夺。剥夺地主老财的钱,但不算犯罪。今天我这也是拿钱,因为老子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有钱人的钱花不完,还放在柜子里沤烂,这里头就是不公平。老六说,人家有本事呗。我说放屁,我就不信这邪,我最不爱听这个,我,你,还有德彪,都有本事,但是我们没有机会。我相信一条,老天爷把我们这些人生在地上,不是叫我们挨饿的,地上那么多东西,我们却会饿死?这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张德彪说,对,有问题。我说,你看,三天过去了,那家人没有报警,为什么呢?不义之财呗,他为什么不敢报警?做贼心虚呗,所以,我不是贼,他才是贼!老六说,他一定是贪官就对了。我说,我们等等看,如果一个星期过去,他还是不报案,那他就一准是贪官了。我们没有害人,我们是为民除害。</p><p>    我把钱分成三份,说,我拿钱是闹革命,不是为了发财,这钱分三份,我们一人一份。老六和张德彪楞着,呼吸都不匀了。我说,你们还怕吗?这钱是偷来的吗?老六说,不是。我说,不是你怎么不动手啊?我又说,你们别害怕,我再说一遍,我偷过钱,你们不知道的,我偷过车上的钱,可是我心里很惭愧,把钱都发给乞丐了,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从今天开始我专找贪官下手,保证不偷老百姓一分钱,我不但不拿他们一针一线,我还要把我弄到的钱给他们,就像现在给你们一样。</p><p>    老六低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p><p>    张德彪说,我们拿了这钱,是不是就要跟你一起干呢?</p><p>    我说,那你瞧着办。</p><p>    老六想了想,说,木生,这样吧,你把钱收起来,我们跟你干,我也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是打土豪,如果你真的不为自己,我们信得过你。</p><p>    我说,这样,我们把这钱留下一部份我们用的,其余的你分成红包,一个一百块,悄悄地分给那些穷人,就是来城打工的,上访没钱的,别让人知道是你给的。</p><p>    老六说,行,我晚上去办好了。</p><p>    张德彪说,那我再去找几个兄弟来,他们过去搞这个是行家,在滚水里练摸肥皂练过三个月呢。</p><p>    我说你别咋呼,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要的人是好人,不是坏人,我们做的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你弄明白了吗?我们先要搞清楚哪一家是贪官,一定要先作调查研究,他要是贪官,他就吃哑巴亏,就是一万年也不会把我们查出来,我们一定要知道他们的现金、首饰和礼品藏在什么地方,要专拿这些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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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同志们,有没有信心?<p>    张德彪说,有信心。</p><p>    接下来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我告诉你我做了一年小偷,就是对我信念的侮辱。我们的人发展到一百多人,但这些人都受过训练,我们的主要训练不是在滚水里摸肥皂,而是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我们执行一个案子时,需要作充分的前期调查。我过去读的书起了作用。我搬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我把《教父》这本书翻烂了。我学着里面的方法,召集了一群人,警察把我们叫团伙。但我们和一般的团伙不同,我们从不在歌舞厅闹事儿。我们只是选定目标,然后悄悄下手,洗劫他们肮脏的钱。我们搞到手的常常不是现金,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名表,花瓶,古董,首饰。。。。。。这些东西让我伤脑筋,因为我需要钱,以便分发给穷人,而这些东西要兑换成钱是要冒风险的。</p><p>    当我们调查到一户贪官后,我们就踩点下手。我们执行了好多案子,但没有一家报警的,我心中就有数了。但有一个清华区的公安局副局长被偷后,动用了人员侦察,已经查到我住的一带地方了。老六说,事情不对呢,老大,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敢查他敢查,他是警察局长。</p><p>    我想了一夜。思想如何对付这件事儿。早晨的时候,我有主意了。第二天我写了一份声明,表示在公安局副局长的家中查到如下赃物,包括金链子八条,名表四只,现金十二万元,美元一万元,房契一份,洋酒三瓶,吩咐老六大清早貼到检察院大门口,地上就放着这些东西。上岗的武警到岗后,立即报告了在门口发现的东西。</p><p>    不到一个月,这个副局长被双规了,又过了一个月,他被逮捕了。他就这样完蛋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查我们,谁查谁倒霉。我们每偷一家,就把他家藏赃物的位置公示出来,在大街上贴布告。我不在布告上写我的名字,只写上“群众”,但我不会忘记在布吿左下方写下“此布”两个字。因为以前在我们乡下,每逢杀人,布吿上都有“此布”两个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很过瘾。</p><p>    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整倒了好多人。政府知道有一个团伙在做这些事,但他们装聋作哑,因为他们要靠我们提供线索,反贪局和检察院就扑上去抓人。老百姓却真的以为是群众在举报。但公安局是知道底细的,他们拿我们没办法。</p><p>    有一回出了一件事儿,张德彪偷了一户人,事后证明不是贪官,是一家卖衣服的小贩。他看了人家往银行存钱眼红,就单干取了人家一万块钱。事后他十分害怕,因为我们的钱是统一管理的。他好吃酒,花销大,所以单干。老六领了他来,大家商量怎么办。我说,犯罪是要受罚的。我们不能犯罪,别人说我们是犯罪团伙,我们不承认,就是因为我们没有犯罪。可是今天,你这样让我们掌自己的嘴巴。</p><p>    有人叫他去自首。</p><p>    老六不同意,说这会出大事儿的。</p><p>    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你哪只手不老实,你就怪哪只手吧。</p><p>    张德彪哭了,拔出刀就剁了右手的一根手指。</p><p>    大家都吓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手指滚到地上。吓得不敢说话。</p><p>    有人喊,快送医院接,现在还来得及!</p><p>    我说,要接你砍它做什么?</p><p>    大家不敢吭气了,惊恐地看着我。我说,别看我,看它!我指着在地上的手指,它拖着血,一会儿,它变白了。像一块姜。</p><p>    又半年过去,我们和公安局相安无事。但我听到风声,说上头准备开始收拾我们了。问题并不是出在我们偷贪官,而是我们分钱给穷人。一个外国记者到城乡结合部的外来工村落采访,发现了有人定期发给他们钱,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上面开始对此警觉起来,他们似乎在找一个借口,这个借口能令我们悄无声息地结束命运。</p><p>    我对此无所谓。我连火葬场的门都进过,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只是当我看着我父母和妹妹的像的时候,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p><p>    我重新开始考察那个叫钱家明的警察。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跑到野外,就是离火葬场不远的那片我深夜迷路的野地,我曾屈辱地跪在这泥土里。我知道这都是钱家明干的。我已经把他放下好久,现在,我又想起他来了。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我要了却我的心愿了。</p><p>    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得到的直接证据就是,他和一伙民警当天晚上从六点开始,用刑具痛殴我父亲。钱家明当时用的是一根很粗鲁的木棍,是联防队员白天拿来练武的。最后一棍就是钱家明打在我父亲脖子上的,这最后一棍导致了父亲的死亡。</p><p>    我不能说出是谁告诉我了这个秘密。但我敢说,在我父亲死亡这件事上,钱家明无论从当事人的角度,还是从负责人的角度,都要负最严重的责任。他既是科长,也是致命的打手,他是有罪的。</p><p>    如果换了在一年前,我可能还会觉得一筹莫展。现在,我不再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有办法做到我想做的事。因为我不再依靠别人了,我依靠自己的方法。就像偷那些贪官一样,我用自己的方法。我的方法就是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没有条文,没有典章,它们全在我的心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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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变样,原先的泥地被整平了,不知道又要盖什么大厦,但它们跟我没关糸。我的命运是自己改变的。现在我跪在这片土地上,当一回法官。因为我决定要做一件事了。<p>    这是很奇怪的,我在决定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时,自己却是跪在地上的。我明白了,我跪的是自己的良心。是跪父母和妹妹。</p><p>    我对着空气说,现在,我代表我的良心,判处钱家明死刑,立即执行。</p><p>    你觉得很好笑吗?可是我说完,却哭了。风吹过来,我低下头,又闻到了泥土的气味,它还是腥的。我在杀人的前夜,没有丝毫的骄傲,却平添无比的孤单。</p><p>    我进入程序。据我了解钱家明有一个小老婆,二十多岁,是荆西派出所的一个户籍警,一个人住在金田开发区的一幢新楼里。钱家明每周都要跟她幽会一次。他很狡猾,有一套约会的时间规律。比如这一周如果是周五晚上过来,下周就变成周六,再下周是周日。所以其实钱家明是每八天和姘头见一次面。这是要掩人耳目,主要是对付他老婆的。</p><p>    我跟踪他到金田开发区的湖洋公寓。他傍晚七点进去,到十二点半才出来。他出来后,突然站在树荫下拉尿,拉了好久。我觉得奇怪,绕到树后去看,我看见了让人噁心的一幕:这老兄居然在清理自己的私处,仔细地揭开粘在上面的卫生纸。我差一点吐出来了。这就是我的仇人,他果然是坏人,现在他的丑行败露无遗。人们常说我们是社会渣滓,我觉得他这种人才是渣滓,我长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却有两个老婆。这种人杀掉是很正确的,他活在地上对人民没什么好处。</p><p>    他清理完私处,把一包东西用力扔到黑暗的空地上,然后上了车。可是我已经在车上了。我从后面用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脖子,他四脚乱蹬。</p><p>    他叫道,放开!我开枪了。</p><p>    我说,别喊,你没枪。我查过了。</p><p>    他说,你是谁?</p><p>    我说,你现在开车,往南开。</p><p>    他说,好,好好,你不要乱来。</p><p>    我让他把车开到那片离火葬场不远的野地上。就是我跪在那地方。我把他绑在一棵树上,说,你认得我是谁吗?他看了我半天,硬是没认出来。我很伤自尊。我想,这个人做的坏事太多了,竟然连自己杀害的人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p><p>    我说我叫马木生。他立即明白了,大喊,你父亲不是我杀的。</p><p>    我说,你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怎么又变成杀了呢?</p><p>    他支吾道,是失踪了。。。。。。跟我没关糸。</p><p>    我拿出一张我写好的宣判书,把我父亲被害的整个过程读了一遍。钱家明听出问题来了,开始挣扎。他哀求我,要我冷静。后来又威胁我,说,不出三天我就会被刑侦队抓到,我还年轻,犯不着找死。最后他说,他可以给我钱。</p><p>    我说,你能给我多少?</p><p>    他看到希望,说,你要多少?</p><p>    我说,你这种时候还跟我谈判吗?</p><p>    他说,我给你二十万。。。。。。。见我没吱声,马上又说,五十万,可以了吧?</p><p>    我说,你他妈的不过是一个科长,你哪来这么多钱,一开口就五十万!你们这帮人真是坏透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专偷贪官的老大,什么钱没见过。今天,我就是要判处你的死刑。</p><p>    他吓得开始大声呼叫,头疯狂地四下环顾。</p><p>    我从车上拿了扳手,走过去敲了他的脑袋。他死了。</p><p>    我在判决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塞到他的脖梗子里,就地把他埋了。</p><p>    我坐进车里,抽了一根烟。</p><p>    我把他的警察帽戴在头上,在车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发现自己很英俊。同时我还发现,中国的警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p><p>    我抽完烟,下了车,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净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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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8:59:5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找到老六和张德彪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向他们告别了。老六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握了握我的手。我说,东西都在房间里,你们把它分给穷人,自己也留点儿,到远处找个工做吧。<p>    我带了五十几万元,用报纸一包,塞在一个破旧的马桶包里,登上了西行的324普快。车上人非常多,他们都是放暑假赶着回家的学生,汗味在空气中飘浮,咒骂声不绝。我找不到位,只好钻到一个车座底下,我的面前就有一大堆痰迹,可是我睡着了。我把装着满满一袋钱的马桶包枕下头下,一点也不担心它。</p><p>    我真的睡着了。但我做了无数个恶梦。在梦中我身处一个大羊圈,一条狗命令我清点羊只的数目,因为它怀疑我偷了羊。我被迫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疲力竭。当我点出真实的数目时,发现我无法停止下来了,只好一直点下去,我痛苦极了,从梦中哭醒过来。</p><p>    我从座位底下爬出来,还是找不到位子。乘警从车厢走过,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我把马桶包晃来荡去,也不担心钱会从里面飞出来,我的脑袋是昏的。我来到车厢连接处,靠在那里,看到车外的一片美丽的山坡,翠绿得像涂在上面一样,有一群绵羊三三两两在草地上,它们很温馴,弓着肥嘟嘟的身体弯腰吃草,就像一个个白色的气泡一样,仿若画上的事物,非常宁静。我靠着车窗,望着窗外这一幅和我梦中完全不同的画面,突然落下泪来。一股悲伤击碎了我的胸膛。</p><p>    。。。。。。现在我已经报了仇,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喜乐,因为我原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的理想也不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挤在这车上,我也不应该背着几十万的钱,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学门手艺,找个工作,更好一些的话我想当个作家,因为我看了很多的书。我还会娶个妻子,生两个小孩。可是现在的我,疲惫地靠着车窗,我的前方是遥迢的不可预知的未来。</p><p>    。。。。。。三天三夜后,我突然在贵州一个叫贡达的地方下了车。我没有计划,只是想找一个很荒僻的小地方下车。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小镇,很多包了头巾的妇人手上拿着蛇走来走去,她们是在兜售蛇。我在一家杂货店的土墙上看到一张通缉令,虽然跟我没关糸,但我仍觉得这里不安全。我的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本人不像,但我还是进理发店剃了头发,又留上胡子。下午,我又上了一辆去深水的汽车。我不知道深水在那里。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在半路就下了车。我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山坡。我看天色慢慢变黑,感到又渴又饿。但更沉重的是困倦。我看见有个亭子,就走过去。我趴在石凳上睡着了。</p><p>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叫醒,这时我听到了亭子底下小溪的流水声。好像已经是夜里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没有恶意。他说在外面露宿要着凉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起身要想离开。他说,我姓王,是沐恩堂的牧师,你不要害怕。他的手指着远处,那里有一处灯光。我知道什么是牧师,牧师跟和尚一样,不是坏人。我说我是赶路的。他说,你跟我到教堂吧,你不能睡在这里,溪水很阴,要得风湿的。</p><p>    我实在太饿了,就跟他到了教堂。这是一间并不宏伟的教堂,甚至有点儿寒碜,麻石条砌成的墙,上面挂满了爬山虎,表示这幢房子已经古老。王牧师说,这是英国人盖的,已经有八十几年了。我们走上了长长的屋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宽的屋檐。里面走出几个妇人,牧师跟她们说了几句,她们把我领进了一间屋里。</p><p>    我吃了一大盆面条后睡了。我睡得很香。我的马桶包就搁在桌子上。直到太阳照到我的脸,把我催醒。我听到了一阵歌声。我起身走出房间,看到教堂里聚集了人,他们在唱歌。我觉得新鲜,就站在房间门口看。</p><p>    王牧师开始讲道了。他讲的我听不太懂。但后来我听懂一些了。他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女人做了奸淫的事,规定可以用石头砸死她。但耶稣对站在旁边想砸死她的男人们说,你们哪个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死她。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砸她,却都一个一个退下去了。这个故事很好懂,它告诉我们,有罪的人是不能用石头砸别人的。</p><p>    我有些困倦,想提了东西悄悄离开。这时又开始唱歌。旁边一个老妇人把手中的歌本递给我,我只好拿着。这时,他们唱了一支歌,叫《曾否就主洗罪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的时候心里一阵想哭,我觉得我不但是数羊的人,我就是一只羊。</p><p>    我留在教堂做了半个月的义工,钉椅子,他们管我的饭吃。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觉得到处充满危险。听说山下就是黄城县,我就更不敢去了。我在教堂呆了半个月,钉了一百条椅子,教堂的椅子都要换了。我跟王牧师说,我是修油烟机的,他马上就相信了。他正在用油漆刷椅子。我说,你讲的故事我有的听懂,有得听不懂。他说,哪些听不懂,你说来看看。</p><p>    我说,那些男人没有强奸,为什么不可以用石头砸她?</p><p>    王牧师说,他们也有罪啊。</p><p>    我说,但他们没有犯强奸的罪。</p><p>    王牧师放下油漆桶,说,人的罪有两种,一种是行为的,就是犯的罪行,另一种是心里犯的罪,你虽然没有做出来,但你想做,你在心里已经做了,这叫罪性。不一定要犯出罪行来,但每一个人都有罪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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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9: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突然问,你有吗?<p>    王牧师望着我,笑了,有啊。我也是一个罪人。</p><p>    我说,你有罪为什么还能在上面讲课呢?</p><p>    他说,因为我已经向上帝忏悔了。</p><p>    我问,那你就没罪了吗?</p><p>    他说,有,但看上去没了。</p><p>    王牧师用手中的刷子把椅子上一块污迹一刷,白漆就把它覆盖了。</p><p>    我没吱声。继续钉椅子。我钉的椅子王牧师都把它刷上了白漆,看上去很好看。</p><p>    晚上,我一个人在想。我想到了很多,我想,我杀人没有罪。我对王牧师说的罪性仍认识模糊。</p><p>    第二天上午,王牧师继续刷油漆。</p><p>    我开始心不在焉。我问王牧师,罪性看得着吗?我心里想,如果我看不着,我就不相信我是有罪的。</p><p>    王牧师说,要有光,才能看见。</p><p>    这话太深奥。但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因为我刚杀了一个人。我把他称为报仇。在我的理解中,报仇是公正的,没有问题的。我不怕抓,但我心中交战,我得说服自己,我做的一切没有问题。我有我的公义,我的标准。</p><p>    我问王牧师,那谁有权利拿石头砸那个女人?如果没一个人敢砸,那不是谁都可以做坏事了吗?</p><p>    王牧师说,上帝。</p><p>    我说,上帝在哪里呢?他又不是人,他怎么管呢?他管得着吗?</p><p>    王牧师说,受上帝托附的人,可以使用权柄。但不能随他自己的意思,因为他不是直接权柄,人都只是代表权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地上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没有人像上帝一样是圣洁的,所以人都没有权利管别人,只有当他代表上帝的时候,才能管理别人,所以他是代表权柄,不是权柄,明白了吗?</p><p>    我说,听懂了。</p><p>    王牧师说,代表权柄是会害怕的,因为只要他做得不对,随自己的意思,他的权柄随时会被收回,所以他会很谨慎,也很害怕。</p><p>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管我们的人一点也不害怕。</p><p>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个月,就又离开了。但我决定在这个地区呆下来,我怕被人认识,就躲在黄城郊区的一个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个房子住下来,钉椅子卖。我用钱买了一本身份证,改名叫李百义。我就这样干了一年,并没有危险的风声。我到镇上也没有看到通缉令和布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杀人的事情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我不是一个杀人犯,所以我很快就会把它忘记。我只想好好过日子。</p><p>    第二年我开始正经做事了。我有一笔钱存在银行里,我要用它做我从小想做的事。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把七里堡一个张姓老板的机砖厂买了下来,召了十几个工人。我的脑袋比他灵,他的厂子快办不下去了,我接手后改为生产一种现在很难见到的仿古青砖,就是古代建筑常用的那种砖。因为我发现几十里外的河边就有这种用于做青砖的泥。成都和贵阳的建筑包工头直接到我们这里进货,我的订单多到做不完。</p><p>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厂,这是专门烧制瓷砖的工厂,生产一种耐磨防滑的地砖,很受装修商的青睐。又过了一年,我从澳洲引进一种一次成型的外墙材料,这种东西有很多花样可供选择,可以在建筑物的外墙建立模子,然后一涂成型,干透后比瓷砖还结实,但比瓷砖漂亮。它还可以用作停车场的地面装饰,能有效缩短施工时间,提高效率。</p><p>    我告诉你,我对钱是什么概念。自从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心脏之后,我就知道,钱不可以给我的今生带来幸福。幸福绝不是钱这种东西能把握的。我现在有大把大把的钱,但我的妹妹不能复生了,我的父亲也不能复生了。我也不能复生了,从我跪在泥土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我现在活着的仅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赚钱,只是在证明我是一个对社会和人类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这世界上。至于我的个人幸福,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包括我自己。</p><p>    我开始有步骤地实施我的慈善计划。我把我挣来的钱用于两个部份,一部份用于扩大再生产;其余的都用于周济穷人。我一般通过我的副厂长老周办理捐款事宜。我几乎不出席任何捐赠仪式。我不是怕自己暴露身份,我已经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善人,好人。我认为这世界上没什么好人。牧师说得对,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当中,有的人还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们更卑践。</p><p>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刚好在土坝发生泥石流。我参加了抢救工作。我在救一个叫黑嫂的妇女时被泥石流打到,双腿鲜血淋漓。老周要我上医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背回厂里,请了大夫来包扎。所幸没伤着骨头。</p><p>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来造访我。他没经门卫就一个人窜进来,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我在抢救现场看见过他。他问,你就是李百义?</p><p>    我说,是,我是李百义。</p><p>    他凝视着我,点头,哦,你就是李百义。。。。。。</p><p>    他说话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危机像烟一样扩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并没有过去。我杀的人复活了,他要计算我的罪,我并不惧怕计算我的罪,我欢迎计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会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性,我没有罪行,我杀人是被逼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权利。我杀人之前经过审判,可是我父亲死时却连审判都没有。我静静凝视着来人,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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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15 19: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他却说,我叫陈佐松,是黄城县管民政的副县长。<p>    我想起来了。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p><p>    。。。。。。很奇怪,我竟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我以为那个时刻来临了。我无数次地想像过这样的画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我就自动伸出手,像许云峰一样镇静自若地被带上警车。这是我经常在书上看到的情景。我认为这种场面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在我的经验中,正义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现的,我的知识也告诉我,正义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里出现,它会产生一种无法阻挡的迷人的悲剧感。</p><p>    所以,当我出现在法庭上时,我计划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慷慨陈词,把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公之于众。我要告诉大家,我犯的是什么罪,而别人犯的是什么罪。如果他们也能认罪伏法,我愿意从法庭直接押上囚车,执行枪决。我好像在等待这个时刻到来,甚至盼望它的来临,因为这个秘密堵在我的心里很多年了,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承受这个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挣钱作慈善,夜里,我思绪翻滚。我多么想找一个亲密的所在,向它诉说,向它认罪。我说不清这是要它来担当我的罪,还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过去,没人来分享这个秘密。所以,我几年来常会做同样的梦,在梦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陈词,诉尽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后我就走向刑场,我会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来,才知道一切并没有发生,我多么失望。醒来时,我的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p><p>    现在,这个人看来并不是要把我带去我想去的地方。</p><p>    陈佐松说,你救了人,黑嫂要谢谢您。</p><p>    我没说什么。</p><p>    他说,我不代表组织,所以我一个人闯进来,你不介意吧。</p><p>    我说,不介意。</p><p>    陈佐松站起来,在我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我那张破沙发上坐了几下,沙发太破了,海绵从里面露出来。他用力颠了几下,弹簧竟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望着我,说,有意思啊?还会发出声音。他又颠了几下,突然叫了一声,弹簧从皮里弹出来,刮了他的屁股。我叫老周赶紧带他到医疗室上药。</p><p>    他撮着嘴对我说,今天我是来看你的,没想到我倒要去上药。今天我没给你带礼物来,那种东西没用,等你腿好,我请你吃酒。</p><p>    。。。。。。陈佐松的到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半个月后,他又来了,用他的车载我到郊区一个野味酒家喝酒。</p><p>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陈佐松不劝酒,只顾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开始说话了。他说,我观察你好久了。</p><p>    我没吱声。</p><p>    你是个异人。他说,我今天不以副县长名义和你吃酒。他总是把喝酒说成吃酒。他说,我们是朋友。从今天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我活了几十年,现在都四张了,看过多少事多少人,没几个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个。</p><p>    我说,我不明白。</p><p>    陈佐松笑了,说,不,你最明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这个人信得过,我心中有数。昨天晚上,我拒绝了一个贿赂,总数是十万元。你相信吗?</p><p>    我看着他,说,这很好。</p><p>    陈佐松说,关鍵是我拒绝了它,应该很快乐才对,你不想干的事,证明它是有危险的。但是我避开了危险,心中却不快乐。你说,这是为什么?</p><p>    我问,为什么问我?</p><p>    陈佐松说,应该问你,你捐出那么多钱,自己却坐那样的沙发。我们在为该不该拿钱烦恼的时候,你却在往外送钱,所以你的意见是有参考价值的,我要问的是,你快乐吗?</p><p>    我说,是。</p><p>    陈佐松看着我,说,你有什么心事似的。</p><p>    我说没有。他喝了一口酒,说,老实说,我十年来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了解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让我振奋,我是律师,但我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观察你好久了,我觉得你是快乐的。</p><p>    我说,你说得对,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p><p>    他举起酒杯说,我对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p><p>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感动。但感觉情境有些不真实。</p><p>    陈佐松说,不过,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不要再躲在后面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很谦虚。但你应该出现。你知道为什么吗?</p><p>    我说,我想请教。</p><p>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没什么原因,你躲在后面,我就没朋友了!你这个傻瓜!吃酒。</p><p>    。。。。。。我和陈佐松就这样做了朋友。</p><p>    三个月后,我成了黄城县慈善协会会长,政协委员。我的生活改变了。但这是我的朋友改变的。我承认,陈佐松是我逃亡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p><p>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想跟他说,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想忘掉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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