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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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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p>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p><p>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明白嘉轩大声说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真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相递让畅声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天天吃老鸹头。\"</p><p>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p><p>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主仆二人走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p><p>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p><p>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着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p><p>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渥滑的腔调:\"噢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辗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p><p>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鸡叫。</p><p>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亏,过一段自己就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p><p>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p><p>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p><p>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p><p>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门牙打掉!\"</p><p>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起来……</p><p>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p><p>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p><p>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p><p>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了。\"</p><p>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p><p>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p><p>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塑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p><p>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后才能当好族长!\"</p><p>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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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p>第二十六章</p><p><br/>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枷,摸出烟袋来;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白鹿村村巷里来了。</p><p>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淡地说:\"哥哥老了!\"</p><p>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当咱屋一口人待!\"</p><p>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p><p>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p><p>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p><p>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事也会执事了!\"</p><p>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鹿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僵硬的神色和同样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p><p>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赶吆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过程: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的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头脑脑包括各他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他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长,然后扣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兆鹏。</p><p>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认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训还是先在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距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谈话。\"</p><p>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二次携手合作。\"</p><p>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p><p>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成!\"</p><p>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说:\"岳维山小子!\"</p><p>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p><p>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肉块,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那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没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应着,礼让他们屋里坐,冉团长和鹿兆海登上汽车就走了。</p><p>  鹿子霖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洒脱的日子。他对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亲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余一概交给桑书手去应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这样办,某某村谁谁谁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弄。他腾出身来到处去闲逛去喝酒。镇子上各个店铺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错过了喝酒的机会晚上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本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呛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说:\"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负累,也不影响他跑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冷的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庭,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脸孔,他也无颜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戒忌,又得意他说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的慨叹,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子手啊!\"鹿子霖就要这句话,这样就可以保持友好往来。</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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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p>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没事。鹿子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岳痞二求货!他们懂个屁,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的口气嘲弄说:\"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伏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的二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p><p>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弟,你咋跟兄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你就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的事:\"何必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历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肉泡馍和秦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子撑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来了……打发走白孝武,……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这些闲啦啦事!\"</p><p>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前;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新车轴,牛车又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白嘉轩坐在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院里望着烟岗笼罩的巍峨南山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跑够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家协这些单一事件上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灾祸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断轴的好处,因为再也没有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仗。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从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丈夫的悲戚的声音,不仅不同情她们,反而在心里骂她混帐!因为无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在任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好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肠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长一段日子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肯定不单是她每晚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湿热的肉体,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种气息,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也都确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于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断袭的车轴这样非凡的结论。白嘉轩在思索人生奥秘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白鹿村的人口总是冒不过一千,啥时候冒过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人口一下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第一次经历了这个人口大回缩的过程而得以验证那句咒语,便从怀疑到认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苍穹之中,有一双监视着的眼睛,掌握着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各个村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p><p>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p><p>  白孝武独当一面开始了补续族谱的神圣使命,从三官库请来和尚,为每个有资格上族谱的亡灵诵经超度。庄严而又简练的程序是,按照白鹿两姓的辈分自高至低,同辈人再按照年龄长幼排出顺序,先由死者的儿子或孙子代表全家人点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炉,然后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长揖重叩三匝,跪在灵桌有垂首静立恭候;白孝武在砚台里膏顺毛笔尖头,悬腕将死者的名字填写进印红的方格,再放下毛笔对死者行三鞠躬礼;孝子们再三叩首后退离出祠堂;五个小班子乐人在孝子跷进祠堂大殿门歇时便奏起悠扬的乐曲,乐曲吹奏到整个仪式完毕,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间歇;和尚在孝子长揖重叩三拜之后开始敲响木鱼,诵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待和尚闭起嘴巴不敲木鱼时,乐人再接着吹奏,白孝武严肃恭谨地将所有死去的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进一块方格,而本族里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岁死了也没有资格占领一方红格。这件牵扯到家家户户的神圣活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或失误,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p><p>  白嘉轩只是在开头展放族谱神轴和结束后重新卷起神轴时才来祠堂,和全体族人一起叩拜。在仪式结束时,白嘉轩从一个个男女的眉眼里看到了族人们轻松的神情,于是不无激扬地对族人们说了一句:\"总不能叫牛车老窝在坑里,得让车轮子上路滚起来嘛!\"</p><p>  鹿子霖始终没有进入祠堂。他家没有亡灵超度,不需上族谱并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里向父亲全面叙述这个浩繁的仪式时,没有忘记这一点:\"展轴和卷轴之前,我都给他说了时日,那人还是没见露脸。\"白嘉轩说:\"你把他当个人,跑圆路数就行了。他来不来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张张狂狂到处窜。人狂没好事,狗狂一摊屎喀!轻狂的……\"</p><p>  白嘉轩开始着手给三儿子孝义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请来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妇炒下四盘菜,温了一壶酒,说:\"下来的路须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乐颠颠地跑到女方家里说他该说的话,办他该办的事去了。白嘉轩把自家应该筹备的巨细事项,一一交待给孝武去承办。首先一件事是淘粮食磨面,石磨一天顶多磨三斗麦子,须得提早动手,而且必须估计到腊月里常常不出太阳,无法淘晒粮食要耽搁磨面的可能。这件单纯的活路交给脑子不大灵活的鹿三去办,经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轻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转动着的寂寞。白嘉轩对孝武的安排做了纠正:\"让孝义磨面。他那个性子须处在磨眼里磨一磨。\"</p><p>  三儿子孝义对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粪拉土轧花。哪项活儿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转磨道,我嫌瞀乱!\"</p><p>  当祠堂里敲馨育经的和声停止以后,孝义和兔娃把积攒在圈场里的粪肥全部送进麦田,又从土壕里拉回七八车黄土,晾晒到腾空了粪肥的土场上干后用小推车收进储藏干土的土棚。</p><p>  秋天的阴雨和瘟疫耽搁了干土的储备。他和兔娃吆着牛车走向土壕,常是在浓霜蒙地的大路上辗下头一道辙印,把湿土铺开到圈场上去晾晒,俩人饥肠辘辘走进灶房吃两个烤得焦黄酥软的蒸馍,然后再跨进花房踩踏轧花机。在灶下烧火做饭的孝武媳妇给灶堂里烤烘着一堆馍馍,让干活干饿了的人先打个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窝就要馍吃的孩子的嘴。她对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说:\"兔娃,你跟人家孝义跑那么欢做啥?孝义是想娶媳妇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这是说耍话,不在意地笑笑。孝义只顾大吃大嚼,不理会嫂子的挑逗。俩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欢欢蹦蹦踩踏着轧花机。</p><p>  孝义对孝武把他和兔娃分开的分工无法接受,就去找父亲申辩。白嘉轩说:\"是我叫你转磨道的。\"孝义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轩依然平稳地说:\"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p><p>  孝义就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囚在磨房里,跟着黄牛或红马的屁股,揽起磨台上磨碎的麦粉,再倒进箩柜,然后就摇起摇把,咣当咣当单调的声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进来,木然地攥住摇把说:\"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义把鹿三推出磨房门说:\"我准备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p><p>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是完成一项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复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措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康村的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她妈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扎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妇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帮人,因而给孝文订下了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实女子,但其余备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大精灵;只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p><p>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清明又洒脱,把整个婚礼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p><p>  这场婚娶仪式最不寻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来。朱白氏陪着母亲自赵氏有说不完的话题,朱先生被白嘉轩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寝室就坐,这两个人坐到一起向来没有寒暄,也没有虚于应酬的客套和过分的谦让,一嘬茶水便开始他们想说的实事。朱先生不吸烟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来。\"白嘉轩没有应声。</p><p>  腊月根上正筹备这场婚事的最后阶段,白孝文曾指使两个保安队兵丁带来了一摞银元,并有一封家书,就他将在正月初一回原来给奶奶和父亲拜年,顺便参加三弟的婚礼,那一摞银元算是对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轩看罢信又把信瓤装进信封,连同那一摞银元一起塞到他的手里说:\"谁交给你的,你再交给谁。\"即不问两个保安队兵丁喝不喝水,更谈不到管饭吃,拄着拐杖走到院子,对着厦屋喝道:\"孝武送客。\"</p><p>  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做出与已无关的神态说:\"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没挡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轩还是钻了他的话里的空子,因为孝文已经分家另过,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卖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没有家。朱先生说:\"他想回来给你认错,也想给他妈上坟。\"白嘉轩这才明白了似的悟叹:\"噢呀,他是想进我的街门呀?\"说着转动一下突出的眼仁装楞卖呆:\"我不认识他呀!他给我认什么错?\"朱先生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磕绊,沉稳地说:\"你不让孝文回来,说不过去,于理不通。\"白嘉轩说:\"我早都没有这个儿咧!\"朱先生说:\"可他还是你的儿。他学瞎,不认他于理顺通,他学为好人,你再不认就是于理不通。\"朱先生说到这儿就适可而止,把回旋的余地给白嘉轩去思量,然后站起身来说:\"我到村里去转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忘了告诉你,孝文升营长了。\"白嘉轩扬起脑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劲地说:\"他当上皇上也甭想再进我这门。\"</p><p>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进入冬日淡凄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田畴,麦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里冒出来。大片大片罂栗的幼苗匍匐在垄沟里,覆盖着一层被雨雪浸黄变黑的麦草。生长麦子的沃土照样孕育毒药。他再也没有吆一犋杖昝烟苗的凛凛威风了。政府发了加征烟苗税的政令,而不再强行禁烟了。烟田税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几十倍,可以增加县府的银库;百姓初始惊恐,随之便划算清里外帐,\"土\"的价格随着烟苗税的暴涨而翻筋斗斗争的往上翻,种烟比种麦仍然有大利可图,种烟的热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涨起来。阴历三月,原上已成为罂栗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踯躅在田间小路上独自悲叹;饮鸩止渴!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残雪下的烟叶无异于看到满地蛰伏的小蛇……</p><p>  新婚祥和欢乐和余音绦绕到鸡叫三遍;贪图新媳妇姣美脸蛋子的闹房的小伙子们才最后离去,静寂的村巷传播着他们兴犹未尽的狂放的笑声。白嘉轩一家和远路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闲磨着时间,等待最后一拨耍媳妇闹新房的人离去。白孝武关了街门,把弟弟孝义和刚刚露脸的弟媳唤到上房明厅,点燃了蜡烛。白嘉轩在剑桌前的椅子上坐着。孝义上香之后就叩拜祖宗,新媳妇白康氏豁开裙子,随着孝义也跪下磕头,优雅的拜叩姿势令所有人动心。白嘉轩照例冷着脸朗诵家训,那是从《朱氏家训》里节选下来的一段情粹词章。最后由孝文领着媳妇逐个拜谒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孝义走到白赵氏的椅子前说:\"这是婆。\"新媳妇爽甜地叫一声\"婆\"就豁开裙子磕头。白赵氏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说:\"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得很。\"孝义又站到白嘉轩跟前:\"这是咱爸。\"新媳妇叫一声\"爸\"再次表演磕头的优美动作。及至给孝武两口分别磕了头,又给滞留家里的亲戚也叩头之后,孝武媳妇就请示婆该煮合欢馄钝了。白嘉轩猛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请来。\"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声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裤被孝武牵着袖子拉到厅房里,在闪烁的蜡烛前眯睁着眼。孝义说:\"这是三伯。\"新媳妇甜甜地叫声:\"三伯\"又叩下头去。白嘉轩又一次向家人尤其这对新人郑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p><p>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一家人习惯自觉地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氏家训》,全部早早起来了,尽管昨天晚上大人们实际只合了合眼,脚下被窝还没有暖热白嘉轩正地炕上穿衣服,只听见庭院里竹条扫帚扫地的声响有别于以往,就断定是新媳妇的响动。他拄着拐杖出西屋时,新媳妇撂下扫帚顶着帕子进来给他倒尿盆。白嘉轩蹲在孝义媳妇侍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厦屋门来,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的柔和,断定他昨夜已经经过了人生的那种秘密,心里便默然道,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白嘉轩一边用手中擦着脖颈一边叮嘱孝义说:\"早点拾掇齐整起身上路。回门去学得活泛一点,甭总是绷着脸窝着眼……\"</p><p>  孝义还陷在神秘的惊诧的余波之中。吃罢合欢馄饨,他已经累得精疲力谒。三两个丢剥了衣裤钻进被窝,不及摇罢一箩面的功夫便迷糊起来。他对男女之间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白嘉轩的儿子都是这样纯洁,娶媳妇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实际内涵,便照例倒头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头反倒有一种舒适的陌生。朦胧中他的右臂被一个细腻的肌肤抚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压指似的从迷蒙中激灵了过来,便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似乎像母乳一样的气味,撩拨得他连连打了个喷嚏,引发出强烈的身体震动,撞碰了身旁那个温热的肉体。那一刻他才开了迷津,喷嚏刚过就转过头搂住了媳妇,顿然觉得自己此刻以前纯粹是个只会拉车套车的傻瓜。她不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这又使他大为惊奇,及至他脑子轰然一声浑身紧抽起来,下身喷射过后,才安静下来,被窝里有一股类似公羊身上散发的腥臊味儿。这样的喷射又反复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疯狂潮起的时候,她才把他导引到一个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叹出来:仅仅在这一次之前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后,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齐溜下炕沿的时候,他又潮起那种欲望,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脱掉衣服重新躺进被窝。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拉开门闩出去了……</p><p>  孝义在铜盆跟前蹲下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在父亲刚刚丢下布中的铜盆里洗脸,对父亲说:\"我先跟免娃拉几车土,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回门跟得上。\"兔娃一个人驾着牛车已经走出了圈场,孝义跳上牛车坐下来,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夜那种进入福地的颤抖。他瞅着兔娃想,兔娃肯定还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样是个瓜蛋。直进土壕装土的时候,兔娃冷不丁问:\"你昨夜跟媳妇睡一个被窝吗?\"孝文一愣,这个腼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这个神秘的问题。兔娃连着又问:\"你跟女子娃钻一个被窝害羞不害羞?\"孝义骤然红了脸,严然用大人对小孩的训诫口气说:\"兔娃娃,娃娃家不该问的话不许问。没得一点礼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开口,执锨往牛车车厢里抛起土来,仅仅一夜之间,亲密无间的孝义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兔娃心中掠过一缕寂凉,淡淡地说:\"你回门去吧门!心把新衣裳弄脏了。我一个人能行。\"孝义瞅了瞅兔娃没有说话,看来他们幼年的友谊无可挽回地终结了……</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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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p>第二十七章</p><p><br/>  白孝文终于从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亲的允诺,准备认下他这个儿子,宽容他回原上。</p><p>  白孝文开始进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风得意。保安大队升格为保安团,原先所属的两个支队递升为一营和二营,团丁正在扩编中。孝文被直接擢升为一营营长,负责县城城墙圈内的安全防务,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他告别了那个书手的桌案,开始活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操练团丁,检查防,处理各种事务;他的威严的脸眼被县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县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人传说;被人注目和被人传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显示出这个有一双严厉眼睛的人开始影响滋水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秩序……</p><p>  白孝文很精心地设计和准备回原上的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点,以一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记忆。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即将成行的最后日子,县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土匪头子黑娃被保安团擒获,这是他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大捷,拎获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个滋水县城乡一起沸沸扬扬地被传播着……回原上的时日当然推迟了。</p><p>  营救黑娃和严惩黑娃的各种活动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隐蔽而紧张地进行,只有白嘉轩的行为属于公开。白嘉轩正在准备接待大儿子孝文的回归,突然收到孝文派送来的一封家书,略述捕获匪首、公务紧迫、只好推迟回原的日期。白嘉轩送走送信的团丁,转回来就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下可除了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地转不过弯儿,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白嘉轩平静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们打断了你忘了?你忘了我还没忘!\"白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p><p>  白嘉轩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以德报怨哦嘉轩兄弟!你救不下黑娃且不论,单是你有这心肠这肚量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说到具体事,白嘉轩让姐夫朱先生商法把孝文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恢复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搁在书院见面,如若自个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p><p>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在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提说黑娃,我还当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人。\"朱先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里看一回总可以吗?\"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凉下来默然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救他。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不住你!\"</p><p>  白孝文回到县城里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街。妻子给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他的眼睛先被蒙住,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谈一笔生意。你先给手里囤的货开了价吧!你心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那人继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窑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个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可能的表态方式,扑通一声跪倒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p><p>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安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脱;再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动持黑娃。俩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芒儿说:\"见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p><p>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给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了门,黑暗里瞅不准面孔。那人说:\"我给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的亲笔信,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嗤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文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p><p>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p><p>  又一天夜深入静的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后,又差点儿被什么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间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脱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p><p>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p><p>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都有酥软的感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栗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菜花蛇的美丽……</p><p>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来了。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p><p>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引导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相还。</p><p>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p><p>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p><p>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p><p>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适地对儿子们说:\"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喝问:\"人呢?\"</p><p>  \"你寻谁?\"白嘉轩问。</p><p>  \"还装还蒙啥哩!\"</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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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3:37 | 显示全部楼层
<p>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p><p>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p><p>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个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了了,柴禾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全都空着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家乡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好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围聚到老祖宗白赵氏的屋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也婆想你呀……\"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点生气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赵氏益发气息了:\"都是你……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去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思。她老大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拉不动。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同一时半夜时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嘉轩又看见那么多谅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入静,白孝武从城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长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白嘉轩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禁失声\"噢\"了一下又绷紧了脸色。白赵氏惊恐地瞪着眼露出可怜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叙说,二姑家的皮货铺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说不清白灵的去向,却交待了咱家的亲戚。白嘉轩又\"噢\"了一声,问:\"还听到啥情况?\"白孝武说:\"二姑们也就只说了这些情况。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养伤,皮货铺子给封了,说是犯了窝藏共匪罪……\"白嘉轩说:\"真对不住你二姑父哇!\"</p><p>  白灵和鹿兆鹏在枣刺巷度过了一段黄金岁月。鹿兆鹏遵照省委的指示暂且留在城里做学运工作。日本侵占东北三省,中国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新的震荡已经显示出诸多先兆。鹿兆鹏说:\"太阳旗像一面镜子插到中国东北,把中国政区上大小政客的嘴脸都暴露无遗。\"白灵热烈地赞同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惊醒了中国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恶。昨天,连以委员长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学里,也帖出了一张要求政府收复东三省的呼吁书。!白灵已经成为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大中学校抗日救国统一指挥机构,把各个学校自发分散的救亡活动统一步调统一行动。鹿兆鹏对白灵的活动能力组织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学校工作方面白灵比他还要熟练。鹿兆鹏在白灵的帮助下,秘密会见各学校的学生领袖,把共产党的意见传输给他们,一个强烈的地震在中国西北历史古城的地下酝酿着。这种秘密状态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提心吊胆又壮怀激烈。他们沉浸于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记最神圣的使命和潜伏在窗外的危险。他和她已经完全融合,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歉意的畏缩已以灼干散尽,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们对对方的渴望和挚爱几乎是对等的,但各人感情迸发的基础却有差异,她对他由一种钦敬到一种倾慕,再到灵魂倾倒的爱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谐和状态。他的果敢机敏、热情豪放的气韵洋溢在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之中,他和长睫毛下的一双灵秀的眼睛,时时都喷射出一股钩魂摄魄的动人光芒。她贴着他,搂着那宽健的胸脯宁静到一动不动,用耳朵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响,他对她的爱跨过了种种道德和心理的障碍,随后就显得热烈而更趋成熟,从而便自己心头一直亏缺着月亮达到了满弓。她贴眼看耳根说:\"兆鹏,你可能要当爸了。\"鹿兆鹏猛地搂紧她,抚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个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俩还不算丑。\"日渐凸起的抗日热流,使他们共同陷入亢奋之中,反倒抑制了俩人之间的夫妻情分,俩人常常在热烈地策划一个行动之后一齐就寝,反到觉得那和交媾得不如以往甜蜜。</p><p>  民国政府教育部陶部长亲临古城,是受到蒋委员长的指令急匆匆起程的。蒋委员长正集中精力围剿中国南方山区的共产党红军,忽然得到中国西北有学生闹事的情报,便电示教育部:\"怎么搞的?还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长到来之后三天都未公开露脸,到第四天报纸上公开了省教育局局长被撤职的新闻,种种传闻随着这条消息在各个校园里传播,陶部长对这里的学生无政府行动大为光火。对容忍这种局势发展的教育局长训斥说:\"麻木不仁贻误大事。\"陶部长指令新任局长与军统取得联系,在教育系统建立剿共情报机构,建立健全三青团、国民党在学校的组织网络……云云。这些传闻对学校里形成的抗日热潮正好起到一个催发的酵母作用,一股强烈的反陶情绪一夜之间便形成气候。陶部长频频接触本省党政军各方要人,促成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的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烦,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p><p>  民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佬看杂耍的、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荟萃着铪铬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锅盔、富平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贵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拨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盘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科赌博,供不同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阁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淫场所以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皮门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攒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人民乐园,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验查入场卷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的闲人和坐在礼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卷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左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心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读书,日后报孝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是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撩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p><p>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传到台上,主持会议的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天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将另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脸来历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行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不少学生离开座位窜到讲台下的走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人窝里,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人拉起来拖挟到后台,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标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紧紧钩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发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的强大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了。</p><p>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部长临跳窗之前,还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都圣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的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p><p>  白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走,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你现在去找魏老大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涩。院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自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果然当晚夜静更深时分有人到来,白灵在地害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p><p>  \"你屋住的房客呢?</p><p>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p><p>  \"搬哪达去咧?\"</p><p>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p><p>  \"那是两个什么人?\"</p><p>  \"说是生意人。\"</p><p>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p><p>  \"女人是姓白。\"</p><p>  \"人呢?\"</p><p>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p><p>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p><p>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p><p>  \"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p><p>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p><p>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屁手里了。\"</p><p>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p><p>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说:\"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个名字。\"</p><p>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了上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筒线沫,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p><p>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间:\"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p><p>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p><p>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p><p>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牛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了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列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大多了大多了,老总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p><p>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你真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但白地说:\"不是。是逃跑。!\"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跳起来,转过身揪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头!\"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头,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宽松驰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你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调解。\"白灵说:\"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拗。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一个小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辩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p><p>  \"不咧。\"</p><p>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p><p>  \"住不了几天,\"</p><p>  \"我还能见到你吗?\"</p><p>  \"三五年怕不行。\"</p><p>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p><p>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p><p>  \"不折磨不由人啊……\"</p><p>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p><p>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p><p>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p><p>  \"我想……亲你……\"</p><p>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吧?\"白灵说:\"当然。\"</p><p>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进了。</p><p>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p><p>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或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有?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淮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常诊病咯……人有时候还得受哄!\"</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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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p>第二十八章</p><p><br/>  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给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听到一事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快把她扩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吠?\"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p><p>  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大伙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头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了发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p><p>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气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吠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的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p><p>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回来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层瞅着女儿。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么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会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p><p>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活寡还能掐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p><p>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抓不起来,大声呻唤着脾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的说:\"爸……是我。\"鹿子霖分辩不清是谁的声音,继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月亮帖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院子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和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是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鹿子霖:\"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断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侧隐之心又催促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回自己的厦屋。这上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p><p>  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饭时辰,在穿鞋时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没有脱衣服,渐渐悟觉出来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为,但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具体过程。儿媳把一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应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什么异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吸烟。儿媳先端来辣碟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霎过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一碗底撑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掷到地上而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以后下来的戏怎么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关键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了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畜棚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经过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房:\"盛饭。\"</p><p>  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静如铁,等待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咆哮谩骂,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自己反倒慌乱无措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叫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瓦解。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急忙转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气敢瞅阿公一眼。她掀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进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也,看他怎么办吧!</p><p>  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断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也阵脚。他在等钣的间隙里,就着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时光,肯定不会想到这窝子麦草,最终还会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p><p>  儿媳洗碗的时候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人全部消失,阿公这一手软杀法,使她再也鼓不起报复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无法判断阿公的举动,难真真的是阿公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另有其它什么意思?麦草事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回来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察觉。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笃信神灵了,她把自家成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运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连续不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脑子里清晰地映现出阿公搂她肩膀的;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乳房的大手,能感觉到得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见,阿公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对那些情景十分惊异,同时也发现自己原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过,自己根本毫无感觉,老爷爷把兆鹏从学校逼回家来,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奶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她有时瞅着阿婆松弛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奶子。阿婆突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从迷幻的境地灵醒过来垂头不语。阿婆半是训斥半是无意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的?\"</p><p>  繁重而又紧张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头绪繁杂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实觉了。然而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以后她又陷入那种奇异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时,她穿着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骚痒,竟而忍不住呻唤起来,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磕头去守夜,为她的两个都得在危险中的儿子求乞神灵。十五那天响午饭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有即刻离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里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烦?\"鹿子霖听到麻烦两字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对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图个爽快。\"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去,我一个人在屋……害怕……给你开门也……不方便……\"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下头吃饭,待脸上的烧骚退以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儿媳趁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里喝。我给你炒两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吃惊地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好……那好嘛!\"</p><p>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发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墩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以后,儿媳用盘托着四碟炒菜送上来,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碟摆到石桌上站在旁边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p><p>  \"嗯!这鸡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p><p>  \"你尝尝笋瓜?\"</p><p>  \"笋瓜也脆嘣嘣的。\"</p><p>  \"你再尝尝熬豆腐?\"</p><p>  \"噢呀!这豆腐又麻又辣味儿真美喀!\"</p><p>  她没有再问第四样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壶往酒盅里斟满的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一侧的木盘退到灶间,唰唰拉拉洗锅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厦屋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脖子上的热汗,拢一拢头发又走出厦屋门,站在门口问:\"爸,你还要啥不要?\"鹿子霖喝着酒挟着菜悠悠然摇着扇子,满圆的月光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儿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向他证明他的预感,尤其是嗅到儿媳新搽的粉香味儿,搞了半辈子的女人还看不透这点露骨而又拙劣的伎俩吗?唯一的障碍还是那一撮麦草。给碗里塞过麦草的行为和今天发射的信号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无法解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举动。他遇到过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到操守贞节坚辞拒绝的女人,他在这一方面的全部经验都不能用来套解儿媳的矛盾行为。为了更进一步深到实处,他对她说:\"你来坐这儿陪着爸说说话儿,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说话儿。\"儿媳忸怩着说:\"那成啥样子,叫人笑话……\"却依然挪动步走过来对面。鹿子霖说:\"你陪爸喝一盅。\"儿媳连连摇手说她嫌酒太辣,却站起身来又斟满一盅递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过那小酒盅时无法不触及儿媳的手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鹿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菜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p><p>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感觉到脖颈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出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却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下……</p><p>  她从这一天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时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地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这种哑巴式和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而起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p><p>  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给亲家冷先生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也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p><p>  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毒死她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这一陈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陈疯一陈好,属于陈发性的。果然儿媳了一陈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口气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鹿贺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的脸货得的是淫疯病。\"鹿子霖心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的就好了,吃药十有八九都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他拉回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哥的住处……\"鹿子霖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p><p>  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以后还疯不疯。那天后响,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子,儿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张狂起来,嗄嗄嗄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p><p>  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得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给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跟本摸不清他的踪影。\"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了进城找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呤着问:\"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子!\"</p><p>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p><p>  白嘉轩对鹿家这桩家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子霖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断的,语气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家女子都有过;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来往往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耻到畜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吠出和鹿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疯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这类话也不听,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说。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过,人都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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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p>  鹿子霖按照习俗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失眠睡上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柱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读。</p><p>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地说:\"这梦怪得很--</p><p>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们房门楼,我黑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额头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p><p>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p><p>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p><p>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p><p>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p><p>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p><p>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p><p>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p><p>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p><p>  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p><p>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p><p>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p><p>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p><p>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p><p>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p><p>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p><p>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p><p>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p><p>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p><p>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p><p>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p><p>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了。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p><p>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我有重要话说。\"</p><p>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p><p>  …………</p><p>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p><p>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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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p>第二十九章</p><p><br/>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p><p>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p><p>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p><p>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p><p>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p><p>  砥柱人间是此峰</p><p>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p><p>  白鹿精魂</p><p>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p><p>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来咋办呢?\"</p><p>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噢!\"\"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字画,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p><p>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海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把铜元递过去。</p><p>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壁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p><p>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发。\"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p><p>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书记岳维山和候县长为副主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p><p>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建议:\"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长白嘉轩这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精心办好。\"</p><p>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操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城,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放心办去!\"</p><p>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的抬着灵柩从村口进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悠扬优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来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己的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p><p>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交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交给马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甭着脖子打算用牙齿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地瞪着眼睛,接着就噢噢噢干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着眼睛。朱先生说:\"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p><p>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竟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眼毛?好多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直发,却怎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p><p>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p><p>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p><p>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p><p>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帐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交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日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p><p>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反悔也难了!\"</p><p>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日自己也开了酒戒,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吟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诀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话,今日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地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p><p>  先生回到寝室,带头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朱先生你们甭去了!\"</p><p>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p><p>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p><p>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干预我。\"</p><p>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你的宣言委实是振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军打日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p><p>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p><p>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海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p><p>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p><p>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放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日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p><p>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p><p>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p><p>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p><p>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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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p>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p><p>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p><p>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p><p>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手来?\"</p><p>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我明日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p><p>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p><p>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时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长。\"朱先生惊愕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便进入争论:</p><p>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先生。\"</p><p>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p><p>  \"那地方你去不得。\"</p><p>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p><p>  \"嗬呀朱先生!你到战场帮不上忙倒给我添上累赘了。我可不能睁眼背你这个累赘。\"</p><p>  \"我不是累赘。我打死一个倭寇我够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说,上不了战场还可以给伙伴淘米烧锅,还可以替兵磨刀喂马……我累死病死战死了也不给你添累赘,我的尸首也不必劳神费事往回搬!\"</p><p>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p><p>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计马夫……\"</p><p>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p><p>  \"你打败了?\"</p><p>  \"我打胜了,又撤了!\"</p><p>  \"打胜了为啥要撤?\"</p><p>  \"就因打胜了才撤。\"</p><p>  \"谁叫你撤兵?\"</p><p>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人!\"</p><p>  朱先生默默地闭上口,不再争执要当伙夫或马夫的话了。</p><p>  \"我茹某愧对关中父老啊……\"</p><p>  这是一支真正的关中军。从前任创建者到茹师长都是关中人,一个是祖籍西府,一个是东府土著。从师长部一直到连排长也都是关中人,士兵几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个别军官和少数士兵属河南籍的关中人,他们是逃荒流落到关中的河南人后裔。乡谚说\"关中冷娃\",而诗圣杜甫曾有\"况复秦兵耐苦战\"的褒奖。茹师长率领十七师的三秦子弟开出潼关进入中条山,那个中条山随之成为关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脉。出关头一仗打下来,就把茹师长的玉照打到日本侵华司令部长官的桌案上;这支地方色彩甚浓,但在中国武装力量只能算作杂牌子的军队,竟然使受命进入潼关的大日本王牌师团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师长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资料也被搜集出来研究,结果不甚了了。无论日本人起初轻视也罢,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又倍加重视也罢,这支在中国抗战武装力量中确实挂不上号的地方杂牌军,在近二年的中条山阻击战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进一步吃尽了苦头。中条山之战是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终于保持住了中国西北这一方黄土不受铁蹄践踏。</p><p>  茹师长说:\"先生呀!十七师不是亲生娃,是后娘带来的娃喀!把我调出潼关到中条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汉阳造\';把新生娃调到西安来驻妨,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装备的洋家伙!把我调到中条山名义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赞誉,实际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杀死\'后娘带来的娃\'!甭说日本人没料到十七师会站住中条山,连他派我出关也根本没想到我会挡住日本人……我在中条山没退一步,得不到奖赏,连军饷也断了;逼我撤军,还冠冕堂皇地说是让我回关内休整……\"</p><p>  朱先生问:\"你……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p><p>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这回要的还是一个把戏,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再去打打红军,你打败了红军我高兴,你被红军消灭了同样高兴……\"</p><p>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鹿兆鹏给我说这话我不信,还训了他,可没料到竟是真的!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p><p>  茹师长突然低头:\"先生别问了呵先生……\"</p><p>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p><p>  茹师长说:\"先生甭这么悲伤吧!你知道我此行何处?\"</p><p>  朱先生说:\"我刚说过任啥事都不想问了。\"</p><p>  茹师长说:\"我刚从北边回来,马营长在河边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见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别是鹿兆海团长牺牲以后,我才下决心走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边谈好了,谁也不打谁……\"</p><p>  朱先生说:\"你的这个窝里总算不咬了……我想回店里睡觉去。\"</p><p>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给门卫张秀才加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门来,从此日起,关门谢客。他自己也不再读书,更不为任何人题军字画,早晨开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后,就走上书院背后的原坡,傍晚时分仍然在山坡上度过。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志各部分的手稿,终日几乎说一句话。他决定不再朝县府讨要经费,用书院官地的租粮来维持县志最后的编写工作。前十卷已经就绪,先送石印馆付印,后十二卷也即将编完。许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办理;后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来做,由他最后再顺一遍。</p><p>  有一天,徐先生对\"民国纪事\"一栏提出疑问:\"朱先生,\'共军徐海东部过滋水县到东山\'这一条里的\'军\'字是不是笔误?\"朱先生说:\"不是。\"徐先生说:\"前边几条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说:\"不改。\"徐先生说:\"同在\'民国纪事\'卷里,前边用\'匪\'字,后边用\'军\'字,用字不统一会给后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说:\"不统一就不统一吧!留下一点漏洞让后人指责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p><p>  鹿兆鹏又一次走进山来,见到芒儿就拱拳作揖:\"我来谢你救命之恩,只是太迟了点。\"芒儿直戳戳地笑说:\"还劝不劝我投奔你们的游击队?\"鹿兆海也坦然相告:\"我劝不下就等着。\"芒儿说:\"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鹏听出话味儿忙问\"这话咋说?\"芒儿坦城地解释说:\"我不会改变主意,你等不着。你等黑娃改变主意吧。我早给黑娃说过了,想投游击队,想归顺县保安队都行,弟兄们凡愿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挟着麻袋世界游逛去呀!游到哪儿死到哪儿到哪儿为止。\"鹿兆鹏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条辙。\"芒儿更加真诚地说:\"我倒盼你能劝下黑娃,让他把弟兄们领走,或保安团或共产党游击队,愿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鹏疑惑地问:\"芒儿,你这话越说越离谱儿了!你咋能这样猜估我?芒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当土匪当腻了,也累了,我想一个人浪逛四方。\"黑娃揉着眼睛走进来,看见兆鹏时惊愣一下。芒儿接着说:\"你不信问问黑娃,这话我跟他也说过。\"说着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没?兆鹏算你有福,正赶上犒劳酒。\"</p><p>  黑娃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兆鹏哥,你再甭提投游击队的事。\"鹿兆鹏说:\"我刚才跟大拇指已经提说了。\"黑娃说:\"提说得不好。你三番几次说服投游击队,孝文也来说服归顺保安团。你想想,我怎么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鹏不以为然:\"不!我刚才听大拇指的口气……倒是有变化。黑娃摇摇头:\"你甭上当!\"鹿兆鹏就摊开底儿问:\"先不说大拇指,我只问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击队还是想投保安团?还是哪家也不投,继续当土匪?我再说一遍,你撇开大拇指,单你心里到底怎么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鹏一眼,低下头陷入沉默。鹿兆鹏瞅了瞅黑娃的架势说:\"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扬起头说:\"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击队,我也不投游击队。\"鹿兆鹏突然说:\"那你们就去归顺保安团。\"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说:\"你说气话吧?\"鹿兆鹏点点头说:\"是真话。归顺保安团。\"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来替孝文活动?\"鹿兆鹏笑笑说:\"各为其主嘛!\"</p><p>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夜里,黑娃正睡着,被一阵女人的惊叫声吵醒,拉开门一看,黑牡丹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说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一把推开黑牡丹跑进她的窑穴,大拇指芒儿趴在炕上,两只胳膊一只压在腹下,一只抠进苇席里头,一条腿蜷在炕席上,一条腿吊在炕墙下;满炕都是血。土匪弟兄们全都拥来乱哭乱叫。先生走过来,先摸了下脉,又翻起大拇指的脸看了看,对黑娃说:\"五倍子。\"</p><p>  黑娃黑着脸,把吓得软瘫在院子里的黑牡丹揪着头发拖到油灯下。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个凶手。黑牡丹虽然吓得傻愣,却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辩解。她的话语粘滞结巴,前言不接后语,却向黑娃以及众匪基本叙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着酒葫芦,自己喝着也给她灌着。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样喝着酒,和她耍着,也给他灌着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时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刚进入她的身体,就浑身打颤,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声喷出一股血来,喷得她满脸满脖子都是。她吓得爬起来,看见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拧地喷吐着血水……黑娃问:\"你把五倍子给倒进酒葫芦了?\"黑牡丹反辩说:\"那不连我也毒死了?他也给我灌酒!\"黑娃尚未开口,几个土匪弟兄已经揍起来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滚着叫着,直到不滚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众弟兄。</p><p>  清除凶手的内乱持续了几乎一个月。先头侧重于出事那天晚上谁到大拇指窑里去过,聚宴时谁和谁都给大拇指倒过酒敬过酒,谁跟大拇指挨近坐着等等细节,被牵涉被怀疑的土匪一一领受了杖责和捆绑,却没有一个人招认。随后又从人际关系上搜寻线索,某人曾对大拇指说过二话,某人对大拇指处罚他的事怀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却仍然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黑娃被这场暗杀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怀疑弟兄,也担心弟兄们怀疑自己,他敞开亮明地宣布:\"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说,要是查不出个水落出,有弟兄还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说我想当寨主了……\"黑娃随之决定重赏揭发了毒的人,直至抛出\"谁揭露出内奸,就推推为大拇指\"的建议。土匪窝子里很快出现互相怀疑,互相告密,胡踢乱咬的局面。有人被揭发被杖责之后,拖着两腿鲜血,爬到黑娃窑里又去揭发旁的弟兄,几乎所有弟兄都揭发过别人,又被别人揭发过,因此几乎所有弟兄无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种情况,好多人重新回过头来一齐咬住黑牡丹,众口一词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内奸非她莫属。道理很简单,百余号弟兄里只有她一个是被迫掳上山来的,只有她对大拇指怀着深仇,才下得了这种毒手。黑娃也能想到这一层,于是又把黑牡丹拉出来杖责。黑牡丹尚未从头一回的酷刑伤疼里恢复元气,招不住几棍就咽了气。弟兄们咋呼着把黑牡丹扔到沟底,咋呼着给大拇指报了仇,咋呼着应该结束这场事件了,也该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声说:\"黑牡丹不是内奸,我从她死时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真正歹毒的家伙还没抓住……\"追查内奸的事继续着,山寨里的危机发展到白热化。一个被揭发被杖责的弟兄们纷纷哭劝黑娃暂停追查,或者改变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们,更加坚硬的说:\"抓不出那个内奸,咱们就散伙!\"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弟兄逃离事件,先是一个,接着两个,跟着又有两个,相继不辞而别,山寨里处于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的局面……黑娃已无力扭转。</p><p>  白孝文适得其时来到山寨。</p><p>  白孝文一句话立即制止住土匪窝子里的内乱:\"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枪。\"黑娃焦躁地说,我也可以对弟兄们明心了。\"白孝文并不赞赏这种义气到死的愚忠,以轻俏的口气说:\"你甭查了。凶手跑了。\"黑娃将信将疑,逃走的五个弟兄不仅与他没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没有什么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长地说:\"听说兆鹏前不久来过?\"黑娃说:\"这跟他有啥关系?\"白孝文笑笑:\"你肯定你的窝子里没有他的人?堂堂县府里都被他砸楔子了。共产党搞这一套可真是无孔也能入哩!\"黑娃摇摇头说:\"我至今还没查出一点线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报已经获悉,你这儿有两个弟兄逃出去投了游击队,这俩人就是兆鹏安插进山寨的底线儿。\"黑娃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要是真的,兆鹏也就太不仗义了!\"黑娃终于在烦躁的思考中松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们下不下山。\"</p><p>  决定去留的重要会议在山寨议事大厅(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预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们讲述了滋水县最新的局势:\"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根据国家局势,县府决定扩大保安团编制,新增一个炮营。我跟张团长说妥了,弟兄们下山后,连窝端进炮营不拆伴儿。鹿兆谦当炮营营长。土匪们被内乱搞得灰心丧气,精疲力竭,好多人对归顺保安团颇为动心,只是谁也不敢挑梢露头。黑娃尽管再一次强调\"由弟兄们决断\"。却仍然没有人吭声。白孝文很真诚也很洒脱地说:\"日本人在中国撑不了几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那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后,自自然然该剿灭土匪了。弟兄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机会……\"在众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先生站起来说话了:\"我老了,啥也不图了,只求死了能归祖坟。\"土匪们随之纷纷喊起来:\"归顺保安团……\"黑娃抱起双拳,跪倒在众人面前:\"我跟众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p><p>  滋水县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归服保安团的消息轰动了县城。鹿黑娃的大名鹿兆谦在全县第一次公开飞扬。这股土匪从匪首到匪徒,全部隐姓瞒名使用奇怪的代号,谁也搞不清他们的真实姓名。白孝文和鹿黑娃领着百十名土匪走进滋水县城的南北大街,两边店铺里的市民放起了鞭炮。在县城南边保安团的营地举行了受降仪式,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侯县长和保安团张团长亲临欢迎。黑娃和岳维山握手时感到极大的不自在。岳维山攥住黑娃的手说:\"咱们是老朋友了,我欢迎你。\"黑娃满脸尴尬地苦笑了一下。</p><p>  黑娃和弟兄从一开始决定受降招安就潜藏在心底的凝虑很快得以化释,弟兄们全部编为新成立的炮营,黑娃被任命为营长。白孝文因功劳卓著,受到县府嘉奖。白孝文终于有了对黑娃推心置腹的机会:\"兆谦兄,我欠你的……到此不再索赔了吧?\"</p>
宣传/支持龙江曦月.龙江曦月需要理解,适宜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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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6-7-21 03: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p>第三十章</p><p><br/>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白鹿原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白鹿仓改为白鹿联保所,田福贤总乡约的官职名称改为联保主任;下辖的九个所一律改为保公所,鹿子霖等九个乡的官职称谓也改为保长;最底层的村子里的行政建制变化最大,每二十至三十户人家划为一甲,设甲长一人;一些人多户众的大村庄设总甲长一人;这种新的乡村行政管理制度简称为保甲制。这不仅仅是名称的更易,重要的在于防止和堵塞共产党势力在乡村的滋生和蔓延。在整个原上的所有村寨完成新的建制,而且任命了全部甲长总甲长和保长以后,田福贤第一次以联保主任的新面貌召集了一次联、保、甲三级官员会议。田福贤开宗明义地说:\"日本投降了就剩下共产党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一门心思收拾共匪。中华民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甲长要保证你管辖的那二三十户里头不出共匪,不通共匪;总甲长要保证你那个村子不出共匪;我田某嘛,也向县上具保,在白鹿联保所辖属的区域彻底剿灭共匪,哪个保哪个村哪一甲出了共匪通了共匪,就先拿哪一甲甲长是问,再拿总甲长和保长是问,当然嘛,县上也要拿我是问。诸位,这回可得放眼亮点儿。剿共比不得打日本,日本占了大半个中国,终究没能打进潼关,抗战八年咱们原上人连小日本一个影子也没见过,共产党比不得日本鬼子,这是土生土长内匪家贼,他额颅是没刻共字,站在眼前你也认不出来,所以嘛,我说诸位得多长个心眼儿,眼睛也得放亮点儿,白鹿原是共匪的老窝儿,全县的第一个共匪党员就出在原上,全县的头一个共产党支部也建在咱这原上,而且就在白鹿联保所辖地以内,在县上在省上咱们白鹿原这回都划入重点查剿地区……\"</p><p>  田福贤接着布置征丁和征粮任务。二丁抽一是原则,也是具体实施准则;新增的军粮是官粮以外的项目,两者都属于非常时期的军事性质的举措,同样是为了剿灭共匪祸患的。介福贤宣布了各个保公所征丁和征粮的数目以后,看见好多甲长们瞠目结舌的表情,这是他事先预料得到的,他用惯常那种简捷明朗的语言说:\"县长说明白了,这回不怕谁再闹\'交农\',谁抗粮不交有丁不出,还搞什么鸡毛传帖感众闹事,一律按通共格杀勿论。丁征不齐粮征不够,先甲长后总甲长再后是保长层层追查,到时候可甭怪我田某睁眼不认人……\"</p><p>  保甲制度实施以后所干的头两件事──剿共和征丁征粮,立即在原上引起了恐慌。原上现存的年龄最长的老者开启记忆,说从没有见过这样普遍的征丁和这么大数目的军粮,即使清朝也没在原上公开征召过一兵一卒,除了给皇上交纳皇粮外,也再没增收过任何名堂的军粮。民国出来的第一任滋水县史县长征收印章税引发\"交农\"事件挨了砖头,乌鸦兵射鸡唬众一亩一斗,时日终不到一年就从原上滚蛋了。而今保甲制度征丁征粮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遭到所有人的诅咒。白鹿镇的三六九集日骤然萧条冷落下来,买家和卖家都不再上市。白鹿保公所保长鹿子霖突然被捕收监的意外事件,一下子把刚刚噪起的慌乱和怨愤气氛从一切公开场合抑压下去了。</p><p>  那天早饭后,鹿子霖在保公所里跟下辖的各甲长总甲长们正在开会,逐村逐户每家的男人和他们的年龄,最后确定谁家该当抽了。</p><p>  第一次的初查登记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缠,几乎所有父母都找到甲长总甲长家里去说明儿子年龄不够,好多甲长碍于左邻右舍或同族同宗的面皮,就将矛盾交给保长鹿子霖,鹿子霖不得不与甲长们掐着指头核对他们的属相,该征的壮丁名单很早拟定下来,但由于种种搅缠,而不能下达……\"先把已经查实的壮丁名单公布下去,胡搅蛮缠的逐个再核。\"鹿子霖对甲长们说:\"要是查出来仨俩隐瞒岁数的人,拉来砸一顿边军棍做个样子!要不嘛,这个保长我就没法子干咧!\"甲长们赞成这个办法,因为他们比保长的处境更加为难,鹿子霖说完这个办法之后,就瞅见门里一溜儿拥进来五六个戴黑盖帽的保安团团丁,起初还以为他们是来督查征丁军务的,便站起身来招呼他们坐屋里喝茶。领头的一个问:\"你是鹿子霖不是?\"鹿子霖刚点了一下头,还没答是与不是的话来,后边的四五个团丁一拥而上,就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了。在座的甲长们大惊失色,鹿子霖急得煞白着脸喊:\"咋回事咋回事?我是保长,你们凭啥绑我?\"领头的团丁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回答说:\"到县里你再问头儿去,子丑寅卯由头儿给你说。我只管绑人逮人,头儿叫我逮谁我就逮谁。\"鹿子霖在被推出房门时差点栽倒,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要当着岳书记的面把事弄明,是谁在背后用尾巴蜇我?\"白鹿村对鹿子霖的被逮噪起种种猜测,有的说是鹿子霖隐瞒本保的土地面积和壮丁的数目,违抗了民国法令,又有人说是冷先生将亲家鹿子霖告下了,犯了逼死儿媳罪,又伤风败俗,有的人说是鹿子霖招祸在儿子鹿兆鹏身上,县府抓不到共产党儿子就抓老子,正应了\"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不拔蔓\"的俗语。种种猜测自生自灭,哪种说法都得不到确凿的证实。过不多久,猜测性的议论又进一步朝深层发展,推演到鹿子霖的人际关系上头来。子霖和黑娃的女人小娥有过那种事,黑娃而今是县保安团三营营长,有权有势更要有面子,势必要拾掇鹿子霖;再说孝文早在黑娃之先就已经在保安团干红火了,自然不会忘记鹿子霖拆房的耻辱,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会料到浪子孝文、土匪黑娃会有这般光景,这番天地?鹿子霖遇到这两个对头哪能有好果子吃?</p><p>  白鹿村对此事最冷静的人自然还是白嘉轩。孝武被任命为白鹿村的总甲长,亲眼目睹了鹿子霖被绑的全过程,带着最确凿消息回到家中,惊魂未定地告诉了父亲。白嘉轩初听时猛乍歪过头\"噢\"了一声,随之又恢复了常态,很平静地听完儿子甚为详细的述说,轻轻摆一摆脑袋说:\"他……那种人……孝武又把在村巷里听到的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了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仰起头瞅着屋脊北后雄巍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里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白嘉轩说着转过身来,对聆听他的教诲的儿子说:\"你明天到县上去找你哥,让他搭救子霖叔出狱。你给你哥说清白,要尽心尽力救。\"</p><p>  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走进来,黄肿发胀的脸颊和眼泡儿上都流露着焦虑。白嘉轩以少见的热切口吻招呼她屋里坐,不等鹿贺氏开口,就赶忙询问鹿子霖的情况。\"啥啥儿情况连一丝丝儿也摸不到。\"鹿贺氏说,\"我跑了两天,先生哥也专程到县里去了一回,甭说见不到人,连一句实情都问不出来。\"白嘉轩替她宽心:\"你甭急也甭乱跑了。我跟孝武刚刚说过,让他明早到县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为啥事由。问清了事由儿,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鹿贺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儿感激地说:\"我来寻你就为这事。哥呀,我知道你为人心长。\"白嘉轩鼻腔里不意的吭了一声,摆摆头说:\"在一尊香炉里烧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贺氏说她昨日找过鹿三,求他到县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说,我为我的大事小事也没寻过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践我哩!白嘉轩笑笑说:\"三哥那人你明白,是个倔豆儿喀!\"鹿贺氏临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告辞时,颤着声说:\"我这阵儿倒再指靠谁呀?\"</p><p>  白嘉轩听了这话心里一沉,默然瞅着鹿贺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经走到独木桥上,而河中心的那块桥板偏偏折断了,鹿兆鹏闹共产,四海闯荡,多年不见音信,鹿子霖有这个儿子跟没这个儿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举行过一次绝无仅有的隆重葬礼,坟头的蒿草冒过了那块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筑讲究的四合院里,现在只剩一个黄脸老婆子鹿贺氏楦在里头。白嘉轩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眼前忽然浮起小他两岁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着一个银牌儿,后心挂着一只银锁,银牌和银锁是各系着两只小银铃,凭银铃的响声可以判断鹿子霖是平步走着还是欢蹦蹦地颠跑着……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对儿子所犯的致命性错误,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后人兆鹏海身上重犯了。家风不正,教子不严,是白鹿家族里鹿氏这一股儿的根深蒂固的弱点,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发起家来的老勺勺客身上,原来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这是无法违抗的。\"白嘉轩拄着拐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里思虑和总结人生,脑子里异常活跃,十分敏锐,他所崇奉的处世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的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加显得颠扑不破。白嘉轩让孝武到县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举措,正好发生在鹿贺氏登门之前,完全体现了他\"以德报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则。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间,脑子里忽然腾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尘雾。他早已弄清了儿子孝文堕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责自己的失误,现在他无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当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举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个原上树立一种精神。他几乎立即可以想见鹿子霖在狱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时刻会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鹿子霖还会继续还意于自己在孝文身上的杰作吗?对心术不正的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心理征服办法吗?让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样为人处世,怎样待人律己的。</p><p>  白嘉轩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孝武神色紧张地走到跟前,他告诉父亲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让我顶上一保保长的空缺!\"\"唔?当保长?\"白嘉轩说,\"你先到县上去办那事,你子霖叔家婶子刚才来过……你明白就起身。\"</p><p>  鹿子霖已经沉静下来。从保安团团丁把一条细麻绳缠到他的两条胳膊上算起,直到拽着他走过原上的官路,走进滋水县城然后推进只有一个小孔的牢门,在散发着一股腐臭气味的牢房里刚度过了一个后晌和一个夜晚,盼来了监牢里陌生的第一个黎明时分,他都一直处于愤怒到癫狂的情绪里。从小孔里接过第一餐囚犯的黄碗时,他更加狂怒,扬手就摔砸在墙壁上,当他接受了第一次讯问之后,又立即安静下来,安静地坐在靠墙的床板上,呼气吸气都很匀称。当他从小孔里接过一碗蒸腾着焦糊味儿的包谷糁子时,对送饭的狱卒说了一句调皮话:\"兄弟,你烧熬糁子的时候,是不是在耍求?糁子烧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还是喝了那碗散发着焦糊苦味儿的包谷糁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头儿越来越欢快地刮刨着粘滞在黄碗碗上的糁子粒儿,仍然不忍心放弃,干脆扔了筷子伸出舌头起来。他现在才回忆起前一顿饭是在自家屋里吃的,这一碗正好与前一顿饭间隔两天一夜。第一次审讯十分简单:\"你把你的共匪儿子的行踪供出来,就放你回去。你啥时候想通了,就随时说话。我们有充份的证据,证明你知道你儿子的底细。\"鹿子霖听明白了,也说不再慌乱,不再生气,更不会摔碗掷箸与饭食为仇了。他当即做好了死在这张硬板床上的准备。他在审讯室只问了一句话:\"要是我说不出兆鹏的影踪,大概就得在这不刮风不淋雨的屋子里蹲到死吧?\"审判官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他的挑衅。鹿子霖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觉难受的是没有烟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垫在牙齿是一阵刺疼掏住烟瘾。厚重的木板门吱扭一声,白孝文一脚跨进门来。鹿子霖从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给叔掏一根烟!\"白孝白从口袋里摸烟盒递给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颤抖着手指在孝文划着的火柴上点然了,闷着头猛吸一阵,随之放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呛行他大声咳嗽流出眼泪,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说:\"饿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烟瘾发咧忍受不住。\"</p><p>  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随着孝文的关心和安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鹿子霖一听就呵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p><p>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这么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甭解!这就样绑着倒好。\"他眯缝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不要想不开。省上说我姑息意养奸。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共匪兆鹏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来?我那阵子就不赞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件事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我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在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为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鹿子霖,你的脸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跟没有他一样。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p><p>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地吸着水烟听着,噗地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祖。\"白嘉轩不禁一愣。</p><p>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p><p>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关重大,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上一摞:\"蠢货!你连这样的事都分辩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p><p>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轻后生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兄弟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粹摆饰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然后铁青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p><p>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山上再当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不过是一句笑闻,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给炮兵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对?\"黑娃在这们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么跟我共事?我当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p><p>  于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共他人一一仿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p><p>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发生了友好的争执。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收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务,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里,无论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p><p>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款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馍一碗的羊肉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绳头栓成死结\"。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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