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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章每一节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吹响的喇叭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和里,脑子时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约透出两个紧绸成团的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p><p>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信了他的话:\"我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一声,随之感觉有一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咆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我抱到炕上去……\"</p><p> 完全是和平定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觉得温柔斯文谨慎起来,象一个粗莽大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折揉皱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p><p>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我从今日开始念书。\"</p><p>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p><p>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p><p>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p><p>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p><p>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p><p> 黑娃问:\"为啥?\"</p><p>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师去。\"</p><p>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篡县志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管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书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一笔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坐在那把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p><p>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声跪倒了:\"鹿兆谦求见先生。\"</p><p>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体?\"</p><p> \"鄙人鹿兆谦,先前为匪,现在是保安团炮营营长。想拜先生为师念书。\"</p><p> \"我都不念书了,你还想念书?\"</p><p> \"兆谦闯荡半生,混帐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p><p> \"你坐下说。\"</p><p> 黑娃站起来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说:\"我的弟子有经商的,有居官的,有闹红的,有务农的,独独没有当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说着回屋取来纸笔,拨下笔帽;笔头儿已经干涸,经水泡开了又磨了墨汁,给黑娃写了\"学为好人\"四字,说:\"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这是我最后一幅题字。\"</p><p> 黑娃每日早起借着蒙蒙的晨曦舞剑,然后坐下诵读《论语》,自然常常求问于高氏玉凤;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书院,向朱先生诵背之后再说自己体味的道理。朱先生深为惊讶,开始认真地和他交谈,而且感慨不已:\"别人是先趸下学问再出去闯世事,你是闯过了世事才来求学问;别人趸下学问为发财升官,你才是真个求学问为修身为做人的。\"黑娃谦然地说:\"我学一点就做到一点,为的再不做混帐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叹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学问的竟是个土匪胚子!\"</p><p>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出一种儒雅气度。玉凤更加钟爱黑娃。团长以及同僚们也都觉察到这种变化。黑娃再一次走进白鹿书院时,就不无激动地说:\"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视着黑娃,竟然颤抖着嘴唇说:\"好哇兆谦,我陪你回原上祭祖!\"</p><p> 黑娃真正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的修身,几乎残忍地抛弃了原来的一些坏习气,强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养成一个好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傲不驯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时更加严厉地整饬炮营,把一批又一批大烟鬼绑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们的体质首先明显地发生变化;他把一个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团丁扒光衣服捆绑到树上,让炮营二百多号团丁每人抽击一棍;过去的保安团丁在县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讨厌的老鼠,人们把保安团叫捣蛋团;黑娃整饬三营的做法得到张团长的奖赏,一营和二营也开展了整顿活动;保安团在县城居民中的形象从此发生变化,黑娃在整个保安团里和县城里威名大震。</p><p> 黑娃回乡祭祖的举动在原上引起震动。曙色微明,黑娃携着妻子高玉凤从县城起身,绕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当等候多时。三个人一行沿着坡沟间的小路走着,天色愈来愈亮。黑娃脱了戎装,也没有一片绫罗绸缎,而是专门选买了家织土布,声明不许用机器轧制,由妻子玉凤新手裁了缝了,只有头顶的礼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个拘谨谦恭的布衣学士了。他不骑马,也不带卫士随从,为此与张团长和白孝文都发生了争执。张团长说;\"带个随从替你跑腿。\"孝文则指明说:\"你先前在原上有对手,以防不测。\"黑娃说:\"有朱先生领路引路顶过一个师的人马。\"午后时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见白孝武领着数十人伺候在那儿迎接,连忙打躬作辑。从村口直入村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土道上还留着扫帚划过的印痕,村巷里除乱跑乱窗窜的小孩不见大人。黑娃走进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残的门楼和土打围墙,一棵棵粗的细的愉树椿树和楸树,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荡。及至走到祠堂门口,看见鞭炮炸响的硝烟中站立着白嘉轩佝偻的身躯,一只拐杖撑在身前。黑娃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了,高玉凤也随着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门口的乡亲作辑致礼。这是白鹿村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白嘉轩向来是在祠堂里处理本族的事务,在门口亲自迎接什么人几乎没有先例。</p><p> 白嘉轩把拐杖靠在门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来时已满含热泪:\"黑娃知罪了!\"白嘉轩只有一个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个请君先行的手势,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凤让到前头,自己拄着拐杖陪在右侧,走过祠堂庭院砖铺的通道,侍立在两旁的台阶上的族人们拥挤着伸头踮脚。两只木蜡已经点燃香枝插入香炉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谦前来祭奠,求祖宗宽恕。\"黑娃在木蜡上点香时手臂颤抖,跪下去时就哭起来,声泪俱下:\"不孝男兆谦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学为好人,乞祖宗宽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泪花盈眶,进香叩拜之后站在白嘉轩身边。高玉凤最后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着。白嘉轩声音威严地说:\"鹿姓兆谦已经幡然悔悟悔过自新,祖宗宽仁厚德不记前嫌。兆谦领军军纪严明已有公论,也为本族祖宗争气争光,为表族人心意,披红--\"白孝武把一条红绸到父亲手上,白嘉轩亲手把红绸披持到黑娃肩头。黑娃叩拜再三,又转过身向全体族人叩拜。他从妻子玉凤手里接过一个红绸包裹的赠封,交给白嘉轩说:\"我的一点薄意,给祖宗添点香蜡。\"他把赠封的银元到白嘉轩手里,面对着那个佝偻如狗一样的身躯不禁一颤,耳际又浮起许多年前自己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p><p> 族人纷纷散去,黑娃在白嘉轩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嵌镶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所所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想请求白嘉轩,由自己出资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乡约石碑,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缓些时候再说吧,那断裂拼揍的碑文铸就了他的羞耻。</p><p> 黑娃问:\"怎么没见我大?\"白嘉轩笑笑说:\"你大在屋里等你,在我屋里。\"鹿三得知儿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轩吃惊的态度:\"晚了,迟了,太迟了!\"他冷漠地咕哝着。白嘉轩叮嘱鹿三应该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着媳妇回来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后,鹿三领着二儿子兔娃住在马号里。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摇摇头:\"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见他。我只有兔娃一个儿。\"白嘉轩甚至在劝说不下时发了大火:\"人家学好你还不认帐?你这样子的话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认黑娃,我就不认你了……\"鹿三依然不动声色:\"那好,那行,我当给你面子。\"白嘉轩就把鹿三和黑娃的会面安排在自己家里,因为鹿三坚决拒绝在祠堂里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见。</p><p> 黑娃走进白嘉轩那条街巷,没有进入门楼而拐进了对面的马号,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后。走过马号的门道进入栓马场,黑娃一眼瞅见一老一少正在那儿铡草,老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往铡口里塞草束,半大小伙子赳赳地叉开双腿一压一揭宽刃铡刀。西斜的夕阳把一缕血红投抹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黑娃走到铡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声\"大\",泪如泉涌,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噢!你回来了……回来了好……\"黑娃扶起父亲坐在铡墩上,转过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还认得哥?\"兔娃扭一下头,羞涩地笑笑。白嘉轩指使儿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里坐着,自己引着黑娃悔恨高玉凤进了马号,朗声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妇也来看你了。\"高玉凤叫了一声\"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着儿媳妇玉凤的叩头动作,眼里忽然掠过一缕惊骇,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过头来叫\"大\"的声音又再现了……白嘉轩强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儿回屋吃饭,鹿三没有拒绝也没有热情,只是木然在跟着白嘉轩走。黑娃忍不住问:\"嘉轩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轩不在意地说:\"老了,你大老了!\"自从鬼魂附体的折腾以后,鹿三就成了这个样子。白嘉轩不想提及那个小娥,就进一步证实说:\"人老了都是这样了。你看我嘛,也变得迟手体脑瓜不愣愣的了嘛!\"</p><p> 一次难忘的晚餐在白嘉轩房明间里开筵。气氛由拘谨逐渐活跃起来,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义过来过去的祝辞和应酬的套话搞得不大耐烦,提出一个新鲜的话头儿,\"黑娃哥,你在县里干大事,经得多见的广,而今朝民人又征粮又征丁,这日子咋过哩?\"黑娃还没开口,白嘉轩瞪了孝义一眼:\"咱今日个只跟你姑父你黑娃说家常话,旁的事一概不论。\"朱先生接住话茬:\"征粮征丁牵扯家家户户,也是家常事家常话呀!\"白嘉轩点点头,慨然说道:\"我是怕这些恼人事说起来冲了兆谦的头头儿。征这么多的粮和丁,我没经过也没见过,清家皇上对民人也没有这样心狠……\"朱先生向来说话以近喻远:\"买卖人有一句话说:\"心狠蚀本。\"</p><p> 饭后暮色苍茫。兔娃用笼提着阴纸,引着哥哥黑娃和嫂嫂玉凤去给母亲上坟,他悄悄说:\"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团去?\"黑娃沉思半响,断然拒绝说:\"兄弟你甭去。你还不懂。再说你走了谁给咱家顶门立户呢?\"免娃再不强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叶蔓覆盖着母亲的坟丘,黑娃痛哭一声几乎昏迷过去。他久久地跪在坟前默默不语。</p><p> 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领着妻子玉凤从东到西家逐户拜望乡亲,直到深夜才走过一半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词,而是众口一词诉述征粮征丁巨大灾难,试探鹿营长能不能帮忙说情让娃娃免过征了。黑娃自知既无普渡众生之术,也无回天之力,只好表面应承着,却破坏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诚心情。</p><p> 回到白家,黑娃谢绝了白嘉轩为他备好的炕铺,引着妻子走进自家那个残破的敞院,在尘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厦屋炕上拉开了铺盖,那是一堆破布搅缠着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对高玉凤说:\"咱们在妈妈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点头。黑娃鼻腔酸酸地说:\"我就生在这炕上……我怕在这炕上再睡不了几回……了\"玉凤温厚地帮他解纽扣脱衣服,然后躺进破棉絮里。黑娃闻到一股烟熏和汗腥气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气味,颤着声羞怯怯地说:\"我这会儿真想叫一声\"妈\"……\"玉凤浑身一颤,把黑娃紧紧搂住,黑娃静静在枕着玉凤的臂弯贴着她的胸脯沉静下来……</p><p> 天明以后,黑娃领着玉凤继续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后回到白嘉轩的马号里,对父亲说:\"再盖一座房子,该给兔娃张罗婚事了。\"鹿三说:\"兔娃还小。\"闷了半晌又续着说,\"房子嘛……等兔娃长大咧由他去盖。\"黑娃说:\"你跟兔娃搭手买木料买砖,先盖下房再张罗媳妇,厦屋快倒塌咧!人家谁敢把女子……\"鹿三说:\"我没颈头,不想张罗这些事。\"黑娃把一撂银元递到鹿三的手里,退一步说:\"你先拿这钱日常用着,盖房的事缓缓也好。\"鹿三把银元再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说:\"要给钱你给兔娃。我不用钱。\"黑娃迟疑一下把钱交给兔娃了。后晌,他和玉凤起程回县城,朱先生一早先头走了。有些人怀着浓厚的兴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东头慢道上和小娥住过的那孔窑洞。他们终究得到一个不尽满足的结局,黑娃没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议论,黑娃在村子东头拜访乡亲时,肯定能瞅见崖头上那座镇压着小娥的六棱塔。</p><p> 黑娃离开白鹿村的当天晚上白嘉轩在上房里对孝武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头的。\"白孝武恭立听着。白嘉轩吸过一锅水烟之后,突然转了话题说:\"我看你还得进山。\"白孝武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瞅着父亲。白嘉轩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人家让你当保长吗?\"白孝武连连点头说:\"这几天忙着迎接姑父和兆谦哥回乡的事,今日个后晌,田主任在镇上撞见我,还催问哩!这事倒咋办呀?推是推不掉,当又当不成。现在当保长,刚跟上催粮要款征丁,尽是恶恨党族人的事,再说又顶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轩点头赞许孝武说:\"哦!你也会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刚才说了,再进山去。\"白孝武说:\"躲?躲了好!\"白嘉轩说:\"甭说保长,咱连那个总甲长也不给他当咧!谁爱当谁当去。他愿意叫谁当就叫谁当,咱们不当。赶紧避远!田福贤再来问你,我就说山里药店烂包了,你去收拢摊子……\"白孝武连连应承着:\"对对对,这样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节外生枝。\"白嘉轩站起来说:\"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还想跟你三伯说说话儿去。\"</p><p> 白嘉轩挟着一瓶酒走进马号:\"三哥,咱俩干抿一口。\"说着把酒瓶往炕头一蹲,又对兔娃说,\"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换下来。\"鹿三无动于衷地走到炕前,对着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轩直言不讳说:\"三哥呀,你这回对黑娃太淡!\"鹿三没吭声。白嘉轩说:\"前多年黑娃不务正道,你见不得他我赞成,黑娃而今学好了,你就不该再拗着。你而今应该打起精神过光景,先盖房再置几亩好地,下来给兔娃张罗媳妇,明年你应该回家当个好庄稼主户了。\"鹿三头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后,终于开了口:\"嘉轩,你的话对对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来嘛!\"白嘉轩说:\"我知道黑娃亏了你的心,丢了你的脸,可而今黑娃给你补心了,也给你争气饰脸了嘛!\"鹿三听了感慨起来:\"跟你说的恰恰是个反反子!那劣种跟我咬筋的时光,我的心劲倒足,这崽娃子回心转意了,我反倒觉得心劲跑丢了,气也撒光咧……\"白嘉轩甚为奇异地说:\"三哥,你这人大概只会一顺顺想事……你回头再想想,也许会涨起心劲打起精神……\"鹿三说:\"怕是难咧!\"</p><p> 过了十来天,鹿三不仅涨不起心劲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觉灰冷。白嘉轩也发现鹿三继续退坡,动作越显迟疑和委顿,常常在原地打转转寻找手里拿着搅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体的事。人说魂给鬼钩走了,大约就是这种木纳迟顿的样子,因为自那次劫难以后,鹿三就判若两人了。黑娃归来不仅没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全更加荽缩迟顿了,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过了两天,白嘉轩一个人下面屋里吸烟,兔娃进门来说:\"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轩立即起身跟着兔娃来到马号。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大约三哥的心劲涨溢起来了哇?鹿三从炕头一只小匣子里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轩,你抿一口这好酒--西凤。\"声音和动作都完全回复成原来的那个鹿三。白嘉轩兴致顿高:\"好嘛三哥,我说你会打起精神来的,看咋着!\"鹿三确真一反许久以来痴呆木讷的表情,洋溢着刚强自信的神气,眼睛里重新透出专注真诚的光彩。白嘉轩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个人你一个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马号。\"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这炕上失脏?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咱喝一口!\"俩人喝着说着,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乱拽着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p><p> 天色微明中,白嘉轩醒来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脚地上,身体已经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闭气。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p><p>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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