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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推荐]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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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3)1 t. y* P2 ~5 Z  ~1 |5 T, D
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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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P( Q8 x8 S  m6 v( o& k: s  羽没能参加烛龙的婚礼。她病了,再次住进了医院。烛龙娶了安小桃的消息使羽全身的伤口都迸裂了。羽既不能象亚丹那样发泄式的痛哭,又不能象箫那样没完没了地倾诉,羽缺乏一种宣泄的渠道,因此只能自己伤筋动骨。
( I' G2 }- _! {3 p  @  金乌把羽送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外科主治医生丹朱放下饭碗,为羽作了常规检查。丹朱作检查的时候金乌出去为羽买了饭,是羽最爱吃的八宝稀饭,还有涪陵榨菜和凤尾鱼。丹朱做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羽胸前的梅花。外科医生丹朱天性淡泊从来不爱一惊一怍,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那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千奇百怪的形态还没有开始。在丹朱的眼里,所有的女人脱了衣裳都是一样的,就象所有的男人脱了衣裳都一样似的。但是那两朵小小的梅花使羽忽然脱颖而出──她和任何别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引起了丹朱的好奇。丹朱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羽的胸部,在他看到过的千百种女人中,这无疑是最美的乳房:小小的,袅娜而精致。乳头上的两小朵梅花,为她凭空添加了一种异域色彩。丹朱第一次在心里追问女人的来历,在羽张开时间不多的梦幻而雍懒的眼睛里,他找不到答案。7 l" D6 \. k. d7 _6 h9 ]
  外科医生丹朱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里,父亲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长征时期共产党的王牌医生。但是在丹朱身上找不到半点革命的影子。丹朱非常实际,钻研业务,对于政治和人都毫无兴趣。来就诊的男人女人在他眼里,和实验室的那些解剖活体没什么两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病人的职业性的关心,这种关心虽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足以说明他是个好大夫了。丹朱的妻子也是搞医的,在化验室做化验员。丹朱的一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需要结婚的年龄,就由母亲介绍了一位化验员,那位姑娘在丹朱看来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于是他虽然不积极却也不反对,姑娘倒是如火如荼的。他们一个月之后就结婚了──因为丹朱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而且,和谁结婚都差不多。与婚姻问题上的消极态度相反,丹朱对于他所从事的职业一往情深。他的外科手术做得非常漂亮,得到著名的J医院的医学泰斗们的一致肯定,于是便成为J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医生。在没有和羽相遇之前,丹朱觉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充实,没有任何缺憾。
7 q7 H, g$ t$ Z3 L& @  我们常常忽略“相遇”这个词。“相遇”这个词实际上十分复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谈何容易啊!有的人一生只相遇了一次,却终生不忘;有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却永远不曾“相遇”。丹朱与妻子结婚五年,从没红过脸,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但是丹朱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相遇。争吵的夫妻是因为他们在思想的小径上碰撞了,所以才争吵,争吵实际是一种相遇。
, l9 J  g# B: ?& ]1 L0 ]  W, s9 g  按照惯例,丹朱在下班之前去看了看他的病人。他发现羽床头柜上的吃食一点也没动。丹朱问:“为什么不吃饭?”丹朱问得很轻,但还是把羽吓了一跳。羽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思幻想中。羽摇了摇头。丹朱就严厉地说:“必须吃。不然明天手术你顶不下来。”羽说,她的胳膊抬不起来。丹朱就坐下来,用小勺给羽喂稀饭吃。羽非常不过意。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她才注意他的脸,他有一双亮而大的眼睛,疃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朦胧的蓝灰色,虽然美,却非常冷漠。他身材偏胖,但是因为个子非常高,因此并不难看,反而显得魁伟。他永远面无表情,说话的口气象是在冷嘲热讽,羽真的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受。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一个什么小牲口没什么两样,想到这个羽心里就十分难过。
6 J: N4 g1 o. p  J& q  我们猜想,羽实际上是个在心理上早慧,在生理上却晚熟的姑娘。在她与丹朱相遇的那个年龄段,才是她真正的青春期。尽管她精神抑郁身体不好,但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激情在心里躁动着,渴望与人相撞。她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哪怕是一点点,都会在她心里燃起熊熊大火。眼前的这位医生,对于她来讲,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唯其如此,才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这位骄傲的医生坐在她的床头,一口一口地喂稀饭给她喝,而在一天之前,他们还不相识。她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神秘。: `7 Q* ?, n* p9 ~+ o" v! F4 F# H8 S
  金乌在给羽登记的时候对丹朱说,她是羽的“表姐”。丹朱当然认得金乌那张脸。金乌是大明星。是在过去黑暗天空里硕果仅存的明星,报纸上永远有关于金乌的报道,金乌的大彩照几乎充斥了所有国内的画报,连海外也有关于电影皇后金乌当了名模的消息。但是金乌那张美丽的化了妆的脸在丹朱面前等于一个零。丹朱并不欣赏这样的女人,甚至有些天然的敌意。就象丹朱从来都不欣赏父亲那代老革命一样,提起他们,他嘴角上就会出现一丝讥讽的笑容:“他们不过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他说。+ q/ Y- U( I% t! C
  金乌说:“我很忙,希望你多费点心,好好照顾我的表妹。”他虽然点头答应,心里却十分反感。他讨厌金乌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医院的黄昏时分,来探视的亲属们都离去了,病人们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们要下班了,病房里很安静,他这时才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对着一个神情恍惚、显然与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一种深隧的、非常久远的情绪缠绕着他,他忽然想和这个女孩子说话了。/ c9 X% R" v/ V/ P& T' Y3 v' p
  “你家里人,明天都来不了吗?”3 y6 e8 k' E  k6 H
  “金乌会来的。”' D& X0 g) |6 E/ R5 c1 s6 s
  “她明天有演出,可能来不了,刚才临走时跟我讲的。”
' V' e: {$ E: F. `. p1 Y  “我家里的人,并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8 t3 m; l; m8 X6 q7 M. e! l. l8 A
  “可是手术需要签字。”
. z$ h6 o  p' z  “我自己签好了。”. J2 D2 G4 @. }; }+ P
  “……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让护士给你备皮。”0 r. G1 u0 A2 z2 d3 {6 R$ f- b
  “什么叫备皮?”
& @' V5 F+ n; g" F1 u. J3 F5 _9 ~  “你身上那么多手术刀痕,不知道什么是备皮?”: h8 s, t3 \) A9 U" D
  “以前的手术,都是在我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做的。我晕倒了,被人抬到手术室,全麻之后,就做了手术,就是这样。”
5 M% S8 y% S. W  丹朱怔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病人很可怜。于是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他说:“备皮,就是把体毛刮掉,护士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疼。关键是,你千万别紧张。”
+ S8 l# d! @7 C" b; B  丹朱喂完了一碗稀饭,就站起来往外走。他忽然听见羽悄声叫他。他回过头,看见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有事吗?”羽说:“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害怕……”他重新又走回来,这时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他开了灯,灯光流泻在羽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张青里带黄的脸有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来,他不敢走了。! \7 M- x5 p  e* _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就象真的一样。我梦见自己变得很轻,升起来了,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极了,就说,让我下来吧,让我下来,我一下子惊醒了,出了一头冷汗,但是在我刚刚想着,幸好是梦的时候,我再一次升起来了,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那种失重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告诉我什么?大夫,你会释梦吗?”
( x9 I9 P, L& b, r: M0 V4 [  丹朱笑了,他难得一笑。他说:“我怎么从来就没做过梦?”# ?! m  g! W7 |/ M8 R; q
  多梦的羽和无梦的丹朱相遇了。命运注定他们相遇。他们是那种离得很远很远的人,基本上属于两个世界,相遇的概率极低,但是这种概率极低的相遇,注定会产生某种故事。
* [; v+ D! v7 Y3 o9 ?6 K5 ?6 Q  第二天,羽在丹朱的口罩上端又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是羽第一次清醒地走上手术台,她觉得,手术室很大很大,广阔无边,而且,白得让人心寒。有多久了,她害怕白色。童年时的那场茫茫大雪,少年时的大雪寒梅,都让她从心里往外冷,寒冷彻骨。现在她躺在手术床上,簌簌发抖,她的眼睛甚至能看见晃动着的床单,这时她听见丹朱在说:“开始吧。”; j' Q: ~5 W* z* Z9 \
  “开始”这个词使她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那个戏剧距离现在有好多年了。那个长了胡子的导演对烛龙和亚丹说:“开始。”也是一间大房子里,站着烛龙和亚丹,但是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是在表演。有那么多的人,就在现场,就在身边,可以为他们作证。而现在,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个空无一人的舞台,白得让人恐惧,她听得见剪刀喀哧哧的声音,却找不到一个证人。她觉得自己面对这一片白色软弱极了,就涌出了泪。泪水一旦涌出了眼眶就止不住了,糟糕的是她渐渐关不住自己的声音,她失声痛哭,哭声撞在雪白的四壁上,好象加入了和声。
* H; c& N4 R" y( ~; m( \1 ?  “你怎么了?”
, J$ M% x1 n$ g* a  她看见丹朱额头上的汗珠,就命令自己收声,但是没有办法,她的泪水完全不执行命令。护士长严厉地训斥了:“你怎么这么娇气,一个小手术,打了那么多麻药,不会疼的,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干扰了大夫,手术做不好你自己负责!”
" x; x. [  y; l( k  护士长的训斥更加大了哭声,她哭得声嘶力竭,使他不能不停下来了。, F% h$ q7 Z! z9 O
  “你怎么了?疼?不舒服?害怕?……”他的汗一直滴到她的嘴里。他的汗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烛龙的那种热力,但是他的汗的气味很好闻,没有男人身上那种难闻的味道,那是她幻想中的纯正的橄榄油的气味。
' J; ^3 k4 a7 [( a3 E( y" ~  他们的眼睛在瞬间相遇了。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他读懂了她的眼泪。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别紧张,马上就好,马上。你的朋友就在手术室外头,一会儿看见你眼睛都哭红了,算怎么回事儿?那么大手术你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么点儿小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再专门为你做皮护,好吗?……”4 L5 j& H* m, v2 U+ e9 A# f: r
  护士长惊奇地看着丹朱,她与丹朱医生共事六年,她觉得丹朱把六年的话都攒到今天了。在她的印象里,丹朱是从不开口的,每天面对那么多鲜血和死亡,丹朱早就修炼得处变不惊了。很难有什么使丹朱动容。那么,这个姑娘一定是有某种来历了。至少,她可能是丹朱的什么亲戚。护士长不敢怠慢了,她压着怒火好言相劝,直到羽哭累了,沉沉地睡去。
. T! E6 @$ i' C  羽睡到半夜才醒来。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发现自己换了病房。是一个小小的单间病房,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7 T- l6 o# `5 [* e  “醒了?”丹朱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是她看得出,他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她缩着身体坐起来,上身的腋下那里,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给她披上上衣。她一点没有为自己的裸体害羞,她看着他,哭过的眼睛很清澈。! b6 k8 d% }8 z/ J7 N6 O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说话的口气仍然淡淡的,但是她看到有一种温柔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即逝,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_) J5 r1 |# N$ P8 ~( _- T
  “我哭起来很丑,是么?”
8 t# k7 u: p0 j2 Q! ~2 [  他不说话。' i  l+ {3 u+ B$ }, f% `& n
  “……可我并不想让你讨厌我,我……我只不过是……”
  E( @; g1 B' r5 S0 Q) U) O  s' o/ C  “你得学会戴上面具,那样你的日子可能好过点。”5 Z) e+ h1 C' V4 o9 A1 S
  她惊奇地看着他。
5 R+ k# W! z. E  “真的,你得戴上面具。并不是让你有意作假,那不过是社会的人格面具,那也是游戏规则的一种,都在社会上生活,你不能太个别。”# ^: E4 F7 t' Y/ h
  她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 ?9 W# T! u. z  “这些常识,应当是你父母告诉你。对不起,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9 d- \% V3 A9 A* v  Q1 g5 }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摘下面具?”: y" }7 Q4 |, ^9 F' |
  “对着你亲人的时候,你才可以露出裸脸。”3 r7 m0 u: r2 q9 ]  I$ B
  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那么现在呢?现在可以吗?”% q9 Q: Q+ K  v$ w! l4 q( e
  他轻轻弯过一条胳膊,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觉得他怀里的姑娘柔若无骨,冰凉冰凉的,象一条冬眠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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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4)
* q7 v: A4 [0 f- B* l/ @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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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8 b' L' y* L  G7 L+ p  m# i. r  亚丹变得很丑。许多年后,朋友们看亚丹当年的照片,都说:“原来你年轻时候这么美啊?”8 c  t: t3 K8 Y- U
  亚丹变丑的原因主要在于她失眠一个月之后出现了大大的黑眼眶,那个黑眼眶使她本来大而美的眼睛变得象熊猫一样。其次的原因在于她怀了孕。就是中央喷泉的那个夜晚,她处女的初夜便受了孕。以后屡屡的事实证明,亚丹是那种极其肥沃的女人,男人一碰就要怀孕,假如不是计划生育,亚丹一定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母亲。
0 ^5 ^$ X5 {1 F, M4 H: \- |: ?  早孕的反应使亚丹吐得昏天黑地,孟静苍白着脸问:“是谁?到底是谁?!”亚丹咬紧牙关不吭气。孟静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那个圆广!”女人的直觉都准确得惊人,亚丹听见圆广两个字的时候,嘴角边甚至划过一缕微笑。看见那点笑意孟静的心都快碎了。孟静疼爱亚丹的方式以一个耳光显示出来,孟静把亚丹打得摔在了地上,然后自己狠狠地抽起了耳光,虽然哭,却不敢大声嚎啕。正处在更年期的孟静无法忍受女儿的荒唐,她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披头散发满屋乱撞,一直闹到半夜,才算在老头的脉脉温情中入睡。第二天一早,她就排队去买甲鱼,当她两手血腥两眼发直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亚丹怕极了,但是母亲的脸上好象忽然有了得意之色,母亲说:“他们家也不安生,羽又住院了,刚才我听见若木和陆尘在吵。”
" p& X: o9 a- J% k3 V) B4 H1 w  陆家的灾难一直是孟静的兴奋剂。但是关于羽再次住院的消息却成了亚丹的灾难──亚丹没法儿去看她,即使是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亚丹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这时的形象。孕妇──这个对她来讲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概念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强迫她接受。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部级机关工作的亚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怀孕了,她唯一的办法,只有撒谎。" R7 ]1 _$ u  I4 w9 Z* G6 ^
  四个月之后,亚丹再不能撒谎了。整个交通大学都知道,孟静的女儿怀孕了。还没结婚就怀孕了。玄溟拐着小脚排队买菜的时候,听见前后左右都在讨论着这件事。% h/ `8 F: l2 V0 U& H3 x
  “看看孟静家的姑娘,身子都显形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把她妈气个死!”
  |& @- K, h1 x* J% z  “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呐,还是你们家好,都是儿子!”
* ^( O+ E# T3 E3 p% F  “你看你看,她还出来了,那不是吗?两个大奶!”
  R# G' S2 G+ s2 N+ S! |3 A: z  “那丫头本来奶就大,那是肉奶,将来喂不了孩子的!……”  q' X  A7 Q& ?) v' k9 v+ C
  亚丹这时已经走到玄溟的身旁,叫了一声“奶奶”,玄溟说,你要买什么菜告诉我好了,我给你带回去。亚丹把十块钱塞给玄溟说,奶奶,我只要一点瘦肉馅,说罢转身就走。她听见背后的老太太们在说:“屁股可够大的,象是要生姑娘!”“哪啊,后头比前头小多了,还是生儿子!……”/ H7 ^  r$ }1 t" Q! S! s% G
  亚丹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她一头趴在床上,哭得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单位要好的同事来,说是领导本来想提她做部长秘书的,这下彻底告吹了。亚丹不吃不喝,面如黄腊,从此窝在家里再不出门。孟静到处求人,终于找到一位产科大夫,答应了做引产,因为那时已经将近五月,流产是不可能了。可是亚丹用水果刀对着手腕,死也不去。亚丹只说了一句“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晕厥了。孟静看着姑娘活不过去,也就不顾面子了。只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可亚丹什么都不吃。/ ?' \+ {, M; c# ]' s+ x
  五个月的时候去做了一次B超,说是个男孩,孟静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做B超回来,继父赶着亚丹说,有个人来看她,叫什么“烛龙”,很怪的名字。孟静看见亚丹听到那个名字身子就发起抖来,眼睛里飞快地射出一种奇亮的光,又熄灭了,好象烧过的殒石似的。几个月来亚丹已经死去了的脸一下子复活了,那张脸抽动了几下,伴着一声嚎哭,眼泪就重重地砸下来。孟静想,是了。就是他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原来他叫烛龙。; W$ i! Y3 g" }& @
  亚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不已。母亲在外面敲门说,好孩子,别哭了,怀孕的时候,哭不得的。可亚丹哪里听得进去。亚丹心里全是烛龙,她那么想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可她下定决心不见他。她死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丑样儿。她想象着也许自己生出孩子之后会死掉,那时烛龙会来看她,烛龙会懂得她,为了生出他的孩子,她死去了,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烛龙会肝肠寸断,就象她现在这样子。她想象着烛龙的悲伤,心里似乎好过了些,晚饭的时候,喝了一碗母亲特意为她煲的百合粥。她喝完一碗又添一碗,吃个没完没了,从此她总是吃得很多。孟静又惊又喜,天天给女儿换着样儿的吃,亚丹一天比一天长胖,下巴双了好几层,人都变形了,但亚丹丝毫没有节食的念头,她一天吃六顿,晚上还要吃夜宵。她常常把腿翘得高高的看电视,边看边吃些巧克力、曲奇饼干、浪味鲜之类的甜食。9 b# n: ]8 G* k, R! ?
  临产前一个星期,亚丹睡过午觉起来吃点心,看见窗外有个男人正向自己家里走来。那男人宽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微微晃动着肩膀,是亚丹最喜欢的那种男性体形。亚丹还没看清他的脸,仅仅凭他的步态就认出,那是烛龙。一股巨大的惊喜涌向她的喉咙,她咽了口气,泪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她趴在窗上,贪婪地看着他,他仍然是那种匆匆忙忙的样子,目不邪视,她心里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调动了出来,她觉得胎儿在狠狠地踢着她的肚子,难道这小东西也认出了他的爸爸?* _7 \, d0 F9 B% F& `. C
  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的孟静一把拽住亚丹:“是他?”没等亚丹回答,她已经走到门口,亚丹踉跄着向大门扑去,用整个身子挡着母亲:“妈妈,告诉他我不在家。”孟静撇一下嘴:“咦,这倒是怪了!你不是成天在想他吗?我倒是想问问这个王八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马上要做父亲了!”亚丹的脸和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要是你敢说一个字,我们就再不是母女了!”& x2 S( P2 o+ Y( i
  孟静悲哀地看着女儿。亚丹的脸和声音都使她一下子想起七年前,在问起谁是“圆广”的时候,亚丹说:“你要是敢把他卖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天呐,这个什么烛龙,一定就是那个圆广!不过改了个名字罢了。孟静的猜测再次证明了女人直觉的惊人准确。她恨死了这个圆广或者烛龙,是他把女儿生生地夺走了,把那么好的孩子,害了。好命苦啊,怎么生出这样烈性的女儿,这孩子,到底中了什么邪?!/ d5 f: c1 `! Q: Z* U$ t
  孟静的眼圈红了,她难得流一回泪,可是为了女儿的事,她几乎夜夜躲在被窝里哭。真是报应啊,当年她为了天成,不也是象中了邪一样地死去活来么?可是,天成是好人,是老实温厚的人,而这个天杀的什么烛龙,什么圆广,完完全全是个混蛋啊!! X' {& C: A6 N# U. K4 }1 c& g
  亚丹当时反而十分沉着。她和母亲对视着,毫无相让的意思。她知道,只要她坚定,母亲就自然退缩了。当时她的肚子,已经大得怕人,而且不象一般孕妇那么下坠,而是往上翘着,毫不夸张地说,她肚子的顶峰就是个小桌面,就是放一杯橘子水也掉不下来的。现在这个大肚子横在她和母亲中间,如同楚河汉界,让母亲无法越界一步。! p0 S; \2 M4 E
  从孟静和亚丹的故事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经验只属于经验者自己。经验是无法传授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最值得敬仰的圣者。但可悲的是,经验就象是一条界限,只要是越界,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状态了。这是个悖论,是人类永远无法解决的悖论。假如经验可以传授,一切就简单得多了。孟静可以对亚丹说,对于单恋的人来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得不到爱的回报的,也许有一时感动了对方,对方会做出一点反应,但那决不是爱。而对方作出的回报越大,你受的伤痛也就越深。爱是不能勉强的,而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是从他(她)的胎衣中挣脱出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那是血液里的东西,非常神秘,难以言传。/ Q) m% l+ r( I( Q8 `" i) [
  最终屈服的当然是孟静。孟静打开门,尽量从容地对着那个男人说:“亚丹不在家。她最近很忙,你不必再来找她了。”而此时,亚丹正站在大门的背后,哭得喘不上气来。
% I. T/ C. b( r$ W( C  \  也许是过分紧张和激动了,亚丹的宫缩开始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在待产室,有四个女人在呻吟着,大夫不停地测着她们的宫缩强度,大夫训斥着亚丹旁边的那个姑娘:“你小点声叫好不好,你看看人家,”大夫向着亚丹一指,“宫缩强度那么强也没象你这么邪乎,也没要求打杜冷丁!”
) N3 o& f. a/ [- I. y2 [& O  但是大夫哪里知道,亚丹心里的痛压倒了她宫缩的疼痛,她在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烛龙了。
) O  y( \$ R  Q) Y! @5 G  到了产床上,亚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小牲口,大夫们熟练地把她全身的衣裳扒光,然后盖上一条洗得发黄了的床单。她赤身裸体,毫无反抗能力地听任摆布。她的两只脚,分别嵌入两个铁圈中,两条腿于是张得大大的,她全身的体毛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就等待宰割了。一位大夫喊着,宫口已经开到十指了,你使劲啊!她于是使出全身的劲,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宫缩减小了。大夫们开始换班吃饭。亚丹稍诓?采希?笳抛磐龋?呃醋呷サ拇蠓蛩廖藜傻?乜醋潘?笸鹊闹屑洌?械幕褂么髯畔鹌な痔椎氖株?搓?ァQ堑け恍呃⑸兆频眉负跛廊ィ?细竦厮担??故歉龉媚铮??还?挥幸淮涡缘木?椋??鼋鍪钦庖淮危?闶顾?晌?四盖祝?伤?让挥凶瞿盖椎淖急父?挥凶瞿盖椎拿?荩??芫醯米约夯故亲蛱斓哪歉龉媚铮?坏阋裁槐洌?稍谡饫铮?锌岬氖率稻桶谠诿媲癌ぉぴ诒鹑搜劾铮?诖蠓蜓劾铮??还?歉鲆??⒆拥呐?耍?湍切┡┐謇夏锩牵?湍切┐粕?谝谎?廖薅?漏ぉに?娴牟皇侨肆耍?庵指芯跻恢蓖A粼谒?那币馐独铮?又?蝗ィ?幌肫鹄葱睦锞拖恃?帕鳌?/p>
& m# c7 e' Z9 R+ |8 Q4 w  亚丹在那个产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是那位产科主治医,因为是医学界的泰斗,当时正在为自然分娩还是剖腹产更科学这一题目与另一位泰斗激烈论争着,她是坚决主张自然分娩的,当然希望亚丹能够咬牙配合,吸引器、侧切……只要不是剖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看起来毫无用处。泰斗的汗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第三天的黄昏,眼看亚丹的两颊已经在塌陷的时候,泰斗忽然发现,原来生不出来的原因是正常胎位变成了枕后位,泰斗笑了,她毫不犹豫地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伸入亚丹的产道,转动胎位,她伸进去的时候猝不及防,突然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撬开了亚丹紧咬着的嘴唇,从她的牙缝里迸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把一直守在外面过道上昏昏欲睡的孟静一下子惊醒了。孟静疯了似的往里冲,嘴里叫着:“杀人了!你们把我的姑娘杀死了!……”走廊里所有的产妇家属都涌到门口,助产士和护士长高举着戴橡皮手套的血迹斑斑的手去划门栓堵枪眼,正在一片大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了”,但是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孟静几乎晕了过去:“我的外孙子!我的外孙子也完了!……”
' Q, n+ e& r% r) l  孟静的外孙子并没有完。那个胖孩子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宫内折腾的时间太长,窒息了几分钟而已。
4 z; v* f3 i) w: a+ p7 A  第三天,亚丹从昏迷中醒来,正赶上婴儿的平车推进产房,护士把一个婴儿放在亚丹的枕边,护士说你看看吧,你这个小家伙真够经折腾的,什么事儿没有!接着亚丹就看见在她的枕边,蓦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里,平头整脸儿的,表情平静,俨然就象是已经满月了的孩子。那鼻子,那嘴,那眉眼,那脸蛋儿,活脱儿就是烛龙的,那简直就是袖珍的一个烛龙!亚丹笑了,亚丹笑着对那小人儿说了一声:“你好”,然后她的眼泪就迷迷朦朦地挡在了眼前,把那个小人儿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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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5)2 `, t/ R) f; t5 `+ ]8 n
作者:徐小斌 5 u' @" m7 O; {8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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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箫有着与亚丹相反的苦恼。如果说亚丹是一片沃土,那么箫就是盐碱地。亚丹的痛苦在箫看来,简直是难以言传的幸福。箫想,假如上帝能赐给她一个孩子,那么就是受炼狱之苦,她也愿意。+ c$ x3 T; E& h! l3 S4 C1 \8 S
  但是箫一生也没有得到孩子。
6 ^( Y% `: E3 L6 _# J  如今的箫已经年近五十,住在欧洲的一个中等城市里。那个城市很美,到处都是街心花园、鸽子、青铜雕象和哥特式、罗可可式、巴罗克式或者拜占庭式的教堂。得了双学位的箫在这里大材小用,只开了一间作坊式的小公司,为人印名片。日子还过得去,但是生活得平淡。箫长期和一位捷克作家同居,自从看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之后箫就对捷克作家充满了好感。那位作家看上去足有六十岁了,脸上的皱纹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肉棱,但是食欲很好,尤其喜欢吃中国菜。他可以坐在城市中心的中餐馆里,吃上整整一盆炖肉。但无论他怎样吃,他的肩胛骨都那么尖刻地把宽大的风衣支棱起来,象是卡通片里的反面人物。他常常穿着这件宽大的风衣和箫一起到城市中心广场,去看中午十二点的打钟──那巨大的圆形钟盘在秒针与分针重叠着指向十二的时候,会突然启开一扇门,里面有十二个奇形怪状的人物鱼贯走出,有一个干瘦的老头会举起木棰,把钟声敲得山响。中心广场在那一刻,永远都会站满了人,统统仰起脸,看着世界上这个绝无仅有的表演。那时,作家就会搂着他的中国情人,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仰头观看。每一天都象是第一次。如果碰上有风的季节,那件宽大的风衣就会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把箫整个遮挡住。箫在那种时候总会感觉到一丝苍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苍凉。. a5 P! h# Q& c! Q- V
  箫的爱情结束于八十年代中期。迟到的爱情使箫变得象小姑娘那么任性。有一回,已经很晚了,箫让室友把华叫来,一定要华陪她去学校的英语角。箫的学校是有名的“巨无霸”,而英语角和箫的宿舍又正好是个大对角,那长长的斜线可以成为她和华的漫步的路线,他们可以尽情地倾谈,在夜色的掩盖下,还可以有一些温柔与浪漫。箫很为自己的设计感动。但是实施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华无论如何不肯陪她去英语角。华说,太晚了,不好。但这样的理由照箫看来,完全是借口。箫哭了,哭得很痛,华安慰她,却始终不答应她。箫忽然感到,在她与华的爱情经历中,一切都是由华来控制的,进展的快慢,情绪的高低,感情的深浅,而华就象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假如他不肯开城门,那么就是箫领了千军万马,也休想攻克。爱情的主动权,完全在华的手中。箫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如此笨拙,如此不满足,而不满足的结果又加快了恶性循环,就象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古老游戏那样。$ u% C9 y0 V, ]
  那时箫已经看到这件事的悲剧结局了。" A% I- A6 t( E- I' o2 u, c
  但是箫绝不想认输。箫魂不守舍,箫拼命地打扮自己,箫不惜重金去买进口化妆品,箫尽量使自己经历过革命时代的声音变得温柔甜美,箫对着镜子练习小姑娘那样的笑,箫在课堂上摆出些奇异的姿势,箫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箫丢三落四错误百出,箫紧张得不会笑了,箫抹上与自己的年龄与肤色完全不相配的鲜红唇膏。
, U/ d9 U9 y# R  但是箫这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箫的努力与华对她的期望,南辕北辙。- p! A% N& `8 K: S* b( S! z
  箫变成了祥林嫂。箫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结果让羽遭了难。箫唯一的听众只能是羽。一到周末,家里人都看电视的时候,箫便潜入羽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躺在羽的床上,然后向羽敲一敲床边。羽的脑袋条件反射似的涨大起来,但是羽除了躺在姐姐身边听她唠叨之外别无选择。羽走向箫,就象走向地狱,羽只能想,这是我的姐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1 y  D& ?; q; s# e  箫的爱情鸟无可挽回地飞走了。箫强烈地感觉到,她一生只有这一次真爱。她付出了千百倍努力,身心疲惫。倾诉,是箫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渲泄渠道。倾诉可以使她郁集心中数月乃至几十年的沉疴,消散殆尽。
8 N3 [. Q6 `1 j! c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倾诉这个词,这个对于某一类人特别是某一类女人的幸福用语。它美妙绝伦不可言喻。它可以洗涤心灵排泄污物重新变得澄明而有力量,但是它必须有对象,就象一种改变了方式的口淫,在假想的对象面前,永远无法施展。但问题是倾诉的对象,或者说是倾诉的被动语态的承受者,必须具有超人的忍耐与坚强。必须具有包罗万象容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量。倘若不是这样就麻烦了。倾诉的对象将象被动吸烟者那样被迫吸入大量的尼古丁毒素,接受倾诉者排泄的大量心灵污物与垃圾,特别是当他(她)出于某种道义必须巍然不动地承受、而他(她)的神经又不那么坚强的时候,麻烦就会出得很大。0 C& l7 a4 e% l' j1 H! x0 a& |
  而当倾诉者不巧又是个作家的时候,那简直就是灾难了。他(她)会将心里积郁的全部语言垃圾与思想污垢,甩给读者。他(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早晨如何起床如何到超市买了一双鞋子试穿的时候觉得还可以回来再一穿觉得小了,到底去换还是不去,还是先换一双薄一点的袜子试试吧,换袜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脚板上长了鸡眼。为了挖去这个鸡眼他(她)先后用了剪子刀子最后又用指甲刀。
; A7 x+ p. O$ {( Z5 G$ c  读者需要和他(她)一起体验使用剪子刀子指甲刀挖鸡眼的全部过程。
! f: M5 ^$ a* Q4 l% R2 j  幸好亚丹不是这样的作家。
- N; e0 Y8 f* [+ \  在1985年春末夏初季节的电脑红娘恋爱角,箫和亚丹相遇了。
* g2 V: c# y/ U8 r# l' D. w  那座城市率先出现的电脑红娘,引导着整整一代的潮流。复制的时代或许从那时起便宣告开始了。“大龄”男女青年鱼贯而来,把资料输入然后等着输出,输入与输出就这样在中国大地上普及。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身高体重毛重净重,就这样成为了一个人的代码。一个人的全部硬件和软件就这样输入电脑之中,变成供另一个人选择的信息。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快捷啊,简直太现代了。中国的现代化与电脑时代,实在是从电脑红娘开始的。
9 b/ }& ?- x$ h7 E6 ]; f& e  电脑把一切人都变得平等。亚丹的名字,那时在文学界已经尽人皆知,但在这里,却与泼皮牛二三八十三点二百五毫无二致,所有的名字都进入了那个巨大的机器,然后已经过了正常婚嫁年龄的男女青年们虔诚地排着队,默默祈祷着有一份好运气从天而降。箫在希望栏中写着:希望对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人品正直,本科学历,兴趣爱好广,身高在1.72米以上,身体健康,年龄不要超过40岁。而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则写道:本人出身高知家庭,本科学历,容貌端丽,性格温和,身高1.62,喜欢读书,擅长烹调。而亚丹的要求则只有一条:希望对方对孩子好。对自己的介绍也很简单:33岁,身体健康,身高1.60。一般干部家庭。喜爱文学。0 z4 L7 l& m6 I6 ?1 G
  箫和亚丹几乎是同时解决了婚姻问题,而且是按照她们本人的要求解决的。箫找的那个身高1.75米,相貌堂堂,知识分子家庭,和箫同岁,最重要的,是他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广泛得让箫目不暇接。最突出的爱好是摄影。箫的丈夫宁能把荷叶上的露珠拍出生命来,变成一粒粒小小的珠胎,闪着金,闪着银。箫喜出望外,象疼爱孩子一样疼爱和她同龄的宁,象只老母鸡一样,把宁护在自己张开的翅膀之下,为他啄食,为他暖窝,箫一天忙到晚,觉得很充实。而宁也给了她许多回报:总是把自己挣来的钱如数交给她,归她支配,在所有朋友和熟人面前都做出温顺胡羊的样子,对箫表现出唯命是从,最让箫满意的,是他为她拍了许多美丽的照片。相貌并不十分出众的箫在宁的胶片里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女。听从宁的劝告,箫留起长发,在后面用一个大卡子别起来,宁亲自动手为箫化妆,宁把箫的脸设计成一个抑郁的美人,然后让她穿上翘肩西服,紧身长裤,手持一把檀香扇,斜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正是这幅照片上了1986年的挂历,在暗房里做旧的效果使箫看起来很象是三十年代上海小洋楼里住的某位少奶奶,恰恰暗合了京城遗老遗少们的怀旧情绪。于是城市中心的一批中年妇女纷纷仿效起来,不管里面穿什么,外面一律都套上一件旧式西服,访亲问友的时候,也个个不忘了带把扇子,谈天的时候一摇一摇,把香水或香粉的味道潜移默化地发散出去。, r! a. z# C8 f9 P7 Q
  而亚丹的婚姻经历却完全不同。亚丹的电脑红娘为她带来了一个矮个子的夫君阿全。亚丹大喜过望,因为阿全是那么爱她的儿子,确切地说是她和烛龙的儿子。尽管住在郊区的阿全的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亚丹还是接受了这桩婚姻。亚丹的心全在儿子身上,她固执地想,她有着烛龙的血脉,总有一天会与烛龙团聚的,就象当时印度电影里的那种大团圆结局似的,那时烛龙一定会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想起这些,她就被自己的高尚感动了,她甚至有些可怜阿全,觉得对阿全来讲,这一切太不公平了,她一定要尽全力给他补偿。/ P% {9 J3 v1 A, n2 }8 l
  但是婚后不久她便发现,需要补偿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她自己──阿全患有顽固的阳萎症,属于先天不足的那种类型,很难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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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6)8 G2 |# ?8 H( t& q- G1 |5 D
作者:徐小斌 * f/ t( D- g: f( S1 O

0 f5 [" B! U/ w0 V
0 w) c6 @! y4 W% Y+ c) J, E  我们在叙述这个家族的成年女性的时候,似乎把韵儿遗忘了。/ q: E8 y- R  [# L, }/ m
  但是韵儿在遗忘中毫不含糊地长成了一个少女。一个地地道道的16岁花季的少女。
% R: T+ w1 N# q3 J' _* N9 v( }8 n9 ~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韵儿很美。韵儿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超过了母亲,姨姨和外婆,直追曾外祖母玄溟。而这时,韵儿已经远远超过青年时代的玄溟。韵儿的美,是一种绝谷孤音式的美丽,是谁也无法言美的红酒,美得十分高远,有着浓烈的气息,闻一闻,就要醉。
+ i) z9 e: ?7 L# Y# |& O6 ]  成年女性们为着自己的生活而烦恼苦闷劳碌奔波的时候,忽略了那个女孩的成长,在她们看来,女孩好象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女孩突然长得比她们还高,她们不能不注意她了。女孩眩目的美晃得她们目瞪口呆。就连一向不大关心孩子们的若木也暗暗地吃了一惊。若木看着韵儿梳头的时候就想,这孩子怎么象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 f5 y! N3 C$ M5 g7 Z/ V  韵儿看见外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婆。”但是性喜猜疑的若木并没有被这一声所迷惑,若木固执地盯着外孙女,终于发现,韵儿正偷着使那支绛色的唇膏。若木淡淡地说一声:“韵儿,你过来。”韵儿表情明亮地走了过来。若木轻声说:“才多大的姑娘,怎么就用化妆品呢?不怕把你那嫩脸蛋画盗耍俊痹隙?鹛鸬匾恍Γ骸巴馄欧判模?还?昧艘坏愦礁啵?成喜⒚挥心ㄊ裁础!比裟居窒赶傅乜戳艘换兀?哦V鏊担骸跋衷谕馔仿遥?鋈ヒ?毙模?媚锛遥?灰???亮恕!痹隙?ξ??亓??阃罚?叱鋈チ恕?/p> 3 Y! F8 K( G% W2 Z# f5 F/ n
  韵儿走出去就换了一件丝绸的连衣裙,是母亲的大披肩改的,茜红色,上面起珠灰的兰草,越发衬出韵儿雪白的肤色。韵儿对着穿衣镜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才放心地出了家门。韵儿自小离开了母亲,凡事自己做得主,比起几个姨姨,韵儿有另式另样的聪明,这些,陆家的长辈都知道。但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韵儿其实没考上高中,16岁的韵儿做了一家大饭店的服务小姐,已经拿到两个月工资了。
( S; d7 E3 ]1 @2 g# k  那座大饭店座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闹市区,距那个著名的广场只有咫尺之遥。韵儿在前台就能看见广场的石碑。那座高耸的石碑,在韵儿眼里,不过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姨姨们那一代的神圣感,在韵儿这里已经死灭了。韵儿心里没有神,没有规则,只有自己。韵儿很清楚自己可以修改任何法则,用自己的智慧。韵儿在修改法则的过程中没有恐惧,只有成功的快感或者失败的遗憾。韵儿用了十六年的时间耳闻目睹着长辈们的悲欢,这些悲欢在她眼里,似乎都是不值得的。她想,如果换了她,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最让她不明白的一个人,自然是羽。“小姨就是太较真儿了。”有一次若木和她谈起羽的时候,她这么淡淡地说。照她看来,羽所有的痛苦和怪僻都不可思议,羽心里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在韵儿眼里,完全是一个零。韵儿在这座饭店工作不过只有两个月,便已经建立起很多的关系,每天晚上,韵儿下班之后,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开着各种档次的车子,来接她,去各种娱乐的场所,韵儿的生活很充实,她乐此不疲。对于她来说,男人们不过是些道具,在生活舞台上用得着的,仅仅是用得着而已。
7 W8 i0 p# u" J  眼下,就有个男人,一个叫做山口的日本男人,在恋着她。山口差不多一天来一次。山口很大气,总是把大把大把的钱塞给她。在1989年的情人节那天,日本的著名化妆品推销商山口洋次,开着凌志、捧着玫瑰花来接韵儿,叫饭店的众小姐们好不羡慕。──那时,还不大时兴送花,即使送,也不过是悄没声息的一支玫瑰,哪有象山口这样,气气派派地送了来,红白黄三色足有上百朵玫瑰,不但小姐们羡慕,连经理领班们也一律咋舌呢。3 P+ A( Q* M4 b9 ~' n6 V7 u; |: [
  何况日本男人山口还很酷。一个很酷的36岁的男人,眉毛浓浓的,下巴刮得铁青,他很喜欢用下巴轻轻地蹭韵儿娇嫩的脑门儿,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
) w& w* c0 I3 M( _  情人节的节目安排很妥贴。先到杰姆西餐厅吃饭。点了古法拿破仑西冷牛扒配黑胡椒汁,精选芭菲鹅肝沙拉,红海鲜贝目司配帝国大虾,德克撒斯BBQ熏烤乳猪,墨西哥极品烧烤以及威尼斯浓菜汤、杰姆圣代甜品。韵儿生平第一次在这种高级西餐馆用餐,明亮的水晶吊灯下,有穿燕尾服系领结的侍者穿梭似的侍候着,个个都很帅。韵儿感觉到一种快感,那快感远非是一般物质享受可以带来的,它应当叫做:身份。
- x) @1 |2 o) U" A( B2 A# {  对于身份这个词,韵儿极其陌生却又极其看重,之所以看重是因为懂得。韵儿当然是在大饭店里懂得这个道理的。有钱的人很多,有身份的人却寥若晨星,这就是转型时代的真理。韵儿立志做一个又有钱又有身份的人,而且,要趁着还年轻。韵儿根本看不起母亲和姨姨们的生活方式,那样的穷日子,她韵儿连想也不要想,韵儿要开出一片新天地。天生丽质是多么幸福啊,韵儿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美丽的价值,她已经看到这价值即将变成使用价值的曙光了,她不会放弃,永远不会。
# }& Y$ N3 W6 ]( R% c8 @9 O3 a: _8 `  后来去了咖啡苑。韵儿惊喜地看到山口递到眼前的锆石首饰,是SWAROGEM方晶锆石项链和耳环,山口说,这个牌子在日本很走俏。韵儿暗暗欣赏着山口边喝马爹利边谈话的潇洒样子,山口的话在钢琴的叮咚声中时隐时现。韵儿惊讶着这个日本男人竟然有着这么多关于女人的知识。
9 l/ t1 i' R2 ~5 Y/ `0 n  “一会儿我们去迪厅,你要重新化一下妆,知道吗?韵儿小姐?你这个妆基本成功,但是还有些值得商榷之处。譬如,在灯光下,你最好用橙色珠光胭脂,眼线应当使用墨绿色,刷黑色睫毛油,大红唇彩加金色唇膏,另外你梳短发,用嗜喱水塑一下才好。你现在的妆偏淡了一点,对吗?”山口很殷勤地为韵儿对了一杯红粉佳人,微微一笑:“别着急,一会儿我陪你先去我的公司,那里有专门负责形象设计的小姐──肯定让你今天晚上大出风头。”韵儿抿了一口酒,不经意似的:“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这还用问吗?为什么我们会在情人节相聚呢?当然是因为──我们有情。”韵儿注意到山口说情这个字时,咬得很清楚,韵儿在美丽的红灯绿酒中清晰地听到并且感受到这个字,的确非同一般。她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有爱情么?真的爱这个日本男人么?韵儿困惑着,微微低了头,一双眼睛在睫毛的掩护下闪烁如星,她瞥见山口的表情转为严肃,严肃的山口对中国少女背诵了那么一大篇名人名言,使少女愈加佩服了。' Q7 i/ j& r. P( V+ ^4 v9 `* I& i
  “莎士比亚说,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伊索说,为恋爱所征服的人总是无羞耻的;所罗门说,爱比死更坚强;柏拉图说,爱情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病;西塞罗说,蓝色象征真实,黄色嫉妒,绿色拒绝,红色无耻,白色纯洁,黑色死亡,它们的融合色调就形成了爱的多彩多姿。……贵国有这么一首诗韵儿小姐是否知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哈哈哈……”韵儿也跟着笑起来,问:“山口先生难道在中国念过书?”“不,我只是在日本念过两年中文。知道我为什么发音这么标准吗?”“为什么?”“因为我很聪明。哈哈哈……”
! s# K: T* a0 u- ~. P0 a  山口的笑声使他的表情变得明亮。韵儿的心境也越来越好。她真的跟着山口去了公司,但是并没有什么负责形象设计的小姐。山口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微笑着把韵儿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哦,我真该死,怎么就忘了人家也要过情人节呢?”山口的语气和手势都令韵儿着迷。韵儿这个年龄的女孩,潜意识中总要崇拜些什么,在没有神没有信仰的年月,唯一可以崇拜的,便是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了。他比她大二十岁,这个年龄对于她有一种威慑,使她不能象对待同龄男孩那么对待他,何况他是日本人,何况他还很有身份。
; [( |4 N7 o1 R3 Z4 g9 N- O  山口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山口说,坐下,女孩儿。让我告诉你怎么打扮。首先,你要化一个迪厅妆。你的鼻影和上眼皮要抹上金棕色,眼尾到眉尾的地方要用紫色银粉压下去,唇彩最好涂上冷调的冰紫色,指甲用金色的或者莹光的,……山口拿出一套资生堂的化妆品,边说边“实践”。韵儿看到镜中的自己果然变了样子。; c% }1 H+ h. C! D9 W
  “秘诀就在眉毛和嘴唇之间,知道吗,女孩儿?一个女人只有一张脸,多么乏味,可是好来坞明星可以千百次地变脸。好来坞的大化妆师奥库安说,一个化妆师如果只会平面地修饰一张脸,那么只能得个及格分。奥库安是个变脸大师,他把德米.莫尔变成克拉拉.鲍,把猫王的女儿莉莎.玛丽变成玛丽莲.梦露,把伊莎贝拉.罗西里尼变成芭芭拉.史翠珊……这才叫真正的化妆!还有,”山口用手慢慢抚摸着韵儿的手臂,眼神变得痴迷,“你得记住,女人不光是脸,还有身体,身体比脸还重要,懂吗?象你,有这么美的腿,为什么要穿长裙呢?你应当穿一条迷你裙,穿莲青色透明长筒丝袜,你的胴部……知道什么是胴部?就是女人身体最性感的部分,喏,包括胸,腰,臀,腰和臀都很美的了,就是胸部,稍稍有一点弱,”韵儿看见山口的脸越来越红,手的动作越来越急,伴随着越来越重的喘息,韵儿的心狂跳起来。不,不,韵儿在心里拒绝。韵儿平时只是小打小闹地利用男人,从来也没想到要动真格的,她怕。凭她怎么精明老练,到底只是个16岁的女孩,但是在山口面前,平时那一套保护自己的法子全没了用场,中年男人那种浓重的气息把她笼罩了,那种气息撩拨起她暖昧不明的情欲。“你应当用泡沫垫胸罩,来增高你的乳房……”韵儿看见山口的手停留在她的胸部,山口灵活的手指在跃跃欲试地抚弄着她的钮扣,刹那间,一种新鲜好奇的欲望把恐惧牢牢压了下去,她想试试,她把自己想象成西方电影里的女主人公,这种角色感使她一下子轻松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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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7)
; H! v* c9 q6 y  v/ _* J作者:徐小斌 ! ~* L3 T/ Y" D+ f+ s2 w: X) f7 \1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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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n0 o; m! s) G# P1 L. A2 |  我也闹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应当说这是世界上一切事中最最简单的事。我不知道几个姨姨们为什么那么要死要活痛不欲生,我只觉得这件事对女人很有好处,女人是最大的受益者。
4 i* Q. K% ^# ?8 w  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疼,只流了一点点血。但也不觉得有多么快乐。真正的快乐在第二天,山口带我去赛特购物,当然主要是买时装。要知道,从五彩缤纷的时装货架里忽然挑出一件可心的衣裳,那感觉真是又刺激又兴奋,远远胜过床上的感觉。
0 R+ a" |/ _3 I+ _: B9 h  很快就挑中了一大堆衣裳:有暗灰银灰相间的透花纱衬衫,米色南韩丝拉练绣花套装,苹果绿色毛阁卡腰两用衫,大红镶璎珞羊绒披肩式长袍,茜红色重磅真丝连身裙……不管我看中了什么都有人付钱,这种尽情消费的感觉真是太妙了。
5 e( T# N* b( @( ?  s  最后挑了一件银白剔花嵌银线的丝绸外套,配黑色紧身迷你裙,戴一套银色饰物,穿银色皮鞋,配上山口亲自为我画的银紫系列妆,对着镜子,连我自己也不敢认自己了。4 i* D" q+ a8 `& O1 p
  我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山口看上去很高兴,就带我去了城市最大的娱乐休闲中心芽宝。看来山口是这里的常客,小姐们都跟他很熟,他叫来经理,拿出一大达钱,说是要把泳池包下来,让经理把其它客人哄走。经理陪着笑脸,一副很难办的样子,商讨了半天,最后决定把里面的一个小温泉泳池腾空,山口又为我买了三点式的泳装,笑笑说:“先凑合吧,今年夏天到法国再给你买新的。”我不大会游,山口就教我,这个泳池只有我们两人,他就在悄悄在水下抚摸我的身体,我看到水是美丽的碧绿色,岸边有白色的休息室和墨绿的芭蕉树,就问:“国外的泳池就是这样子吧?”山口停止了抚摸,笑一笑说:“我要带你出去,看看国外的泳池是怎么样的。”“当真?”“这有什么难的,如果你愿意,今年就可以成行。”
0 g' X3 W) \  ^& j  游过泳洗了澡,我们在包房里边吃东西边唱歌,吃的是日本生鱼片,金枪鱼,我不觉得怎么好吃,山口就说,这鱼片不地道,将来你去日本,我请你吃真正的日本生鱼片。然后他问我:“喜欢唱歌么?”我说:“还行吧。”他就说:“好象兴趣也不大似的。你最大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吭吭哧哧地笑着说:“大概是时装和化妆吧?”他装作晕倒的样子,吸了口气说:“只要你不让我买埃菲尔铁塔就行。”我吃吃地笑,他可真有意思。
/ D. U$ i- L  D8 S' X% d' L" B; g  他的歌唱得很好。他唱了一首《遥远》,说是在日本时经常在OK厅里唱的,他说卡拉OK的发源地是日本,因为日本男人太累了,所以需要唱歌放松。他说很多日本的蓝领在劳累一天之后都去泡酒吧,唱唱歌,喝杯威士忌,老板娘就送一盘清炒面,有时还有开心果。有时候,生日都在酒吧里过。老板娘会送一个蛋糕,还会让小乐队演奏一首生日快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光捉摸不定,好象在回忆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e; z# b4 `8 ?2 U7 a6 v
  他再三催促,我才唱了一首《追梦人》,当我唱到“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时,他连连点头说是这样,贵国有句诗叫做“人生在世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然后他又搂住我,吻我,做昨天做的那桩事。接着又赞美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问:“难道日本没有美女?”他说,纯种的日本女人实在不能说是好看,好象是因为人种的关系,个个都长着一双萝卜腿,没有脚腕的。只有混血的日本女人很美丽。我说那你母亲一定是混血的日本女人。他瞪大眼睛问我怎么讲,我说,一个萝卜腿的女人肯定生不了你这样一双长腿。他脖子上的血管都暴涨起来,那架式象是要煽我一记大耳光,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只能他跟我开玩笑,不能我跟他开,这种男人真没劲,要不是看他有钱,早就不跟他玩了。
) u3 i1 s% A# d  后来他真的把我带到了日本,那时他才对我说,他有老婆,有孩子,孩子都好大了。他说的一点也不出我意料,报纸上常常登这样的故事。但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来了日本,这是我所需要的,我们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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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8)
3 K% L; T* [* b8 O) O作者:徐小斌
8 i' z( t2 y! p9 V( Z4 x1 S 1 n1 s- |( M7 a, N! G3 G%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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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城市的派对在八十年代末已经十分火爆了。# v. j  T; ^8 J# F
  金乌的生日派对几乎请来了当时在京的所有熟人。连久没露面的羽也来了,依然是一个人,依然羞怯沉默,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半垂着眼睑,她的目光,只看得见各种不同的脚和鞋子,金乌的大房间里,可以容得下很多脚和鞋子在不停地旋转,有一双穿丁字皮鞋的脚,略略有一点外八字的,穿过许多脚和鞋子向着羽走来。那双早已过了时的丁字皮鞋,歪歪扭扭的让人难受,但是羽并没有抬头。
2 E% j( A, k( W1 `. r8 b* o: l  “羽,你好吗?”3 j1 c0 d7 w; u+ |3 M1 _: H: N
  亚丹站在面前。但这只是个“准亚丹”。亚丹的变化实在太大,大到羽的目光不敢在她的脸上停留。亚丹胖而苍老,再不是过去那种很美的婴儿肥,而是中年妇女式的臃肿肥胖了。亚丹的眼睛,因为上眼皮松下来,好象成了三角形,皮肤粗糙,黯淡无华,只有目光还象过去一样明亮。亚丹显然是为了重逢而激动,她拉着羽的手,握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说:“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我呢?羽,我老得不象样了吧?”
) L- W/ k8 d$ R  c, b4 B  亚丹同样的话问过许多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宽慰她:“不不不,没怎么变。”可是羽的回答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羽说,你真的变化很大,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这一句话把亚丹隐忍着的泪水一下子勾了出来。亚丹哭着说,你真好,羽,还是你对我说实话。  t) M7 ]9 A3 k
  羽的泪水也在眼眶里转动。亚丹哭了一会,悄悄递给羽一达照片,都是亚丹和儿子的。亚丹的儿子羊羊羽还没有见过。羽看见照片上的亚丹露出臃肿的乳房喂奶,心里就抽紧了似的疼痛,她满脑子全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女孩,摔在炉灰上,手里还攥着一块包子。
% x& @" R* @/ n  ~# P" G  羽把亚丹带进金乌卧室的一个小隔断里面,那里没人打扰她们。她们相遇之后便都成了过去的女孩,说着只有她们才了解的话题。说着话,才感觉到亚丹依然是过去的那个亚丹,亚丹虽然老了丑了,可是并没有放弃思想,放弃写作。亚丹说她现在正构思着一部新的小说,小说名字叫做《小凤的故事》,通过一个来大城市闯生活的保姆的视角,讲了一对工薪阶层的年轻夫妻养孩子如何艰难的故事,照例有个光明的尾巴。亚丹绘声绘色地讲着,羽静静地听着。后来羽说,亚丹,你的心还这么年轻。亚丹沉默了一会,亚丹说是啊,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身体已经老了,可心还年轻。羽说不对,最糟糕的,是身体还年轻,可心已经老了,老得不象样了。 亚丹打量了羽一小会儿:“羽,你有朋友了么?”“也许,算有吧。”“什么话?连我都不能告诉?”“没什么保密的。有一个……一个外科医生。我们在一起。”“你爱他么?”“……不知道。现在我也闹不清,什么是爱。”羽扬起头,平静地看着亚丹。“不过我们在一起,挺好的。”“那就快点结婚。”羽笑一笑:“我们永远结不了婚。他有太太,而且,离不了。”亚丹抓住羽的手:“那就离开他。听我的,羽,象这种情况,他就是皇上,也不能沾他。他有太太,有家,可你什么都没有。他进可攻退可守,可你没有退路。”“是啊,我也常常觉得,不平等。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平等吗?”亚丹一怔,是啊,世上好象既不存在平等,更不存在平等的爱。理想爱情的作者一定是被世界遗弃的人,性无能者,鳏夫,或者寡妇。
- G. L; u4 W' |1 _& L) d  羽刚刚说完这话外面就起了一阵喧哗,她们共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和大家寒喧,听到那个声音羽就觉得飞翔在过去一个熟悉的场景中,那是大雪寒梅中一个触目惊心的景象,细密的血珠,在一个女孩瘦削的背脊上闪烁,一个叫做圆广的青年僧人,光头上全是汗水,眼睛里噙着泪,泪水汗水和血水在那个冬天混淆一处,在大雪寒梅中,留下奇异的印迹。那是历史与时代无法磨灭的印迹,即使在数百年数千年后,它依然存在,并且,无法复制。
# [% W7 o: F+ Y0 R5 Q2 @' w: a  那个声音同时唤醒了羽和亚丹。羽惊异地看到,一分钟前还脸色灰暗的亚丹,就象是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似的,整个的人都活转来,她眼睛里的那种表情,让羽一下子回到《铁窗问答》的时代。在那部戏剧里,亚丹象初绽的花朵一样盛开,亚丹盯着走进来的烛龙的眼睛,亮得象星星,烛龙被亚丹那一双眼睛抓住,谁也休想夺走。
8 _  e) [7 g! q0 j' t6 A% I  从外表看,烛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羽对他太熟悉了。羽眼里的烛龙的变化,似乎比亚丹还要大。烛龙过去那一双纯正清澈的眼睛,现在已经混浊了,他隐藏得很好,但是一不留神,仍能看出目光背后的一丝痛楚。
0 i  ?6 A! `" O7 `# [6 T  烛龙掩藏不住的,一定是痛彻心肺的疼痛。
3 c8 O: m  r: m) A  X$ n0 x  j  重逢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富于戏剧性。亚丹的灿烂也瞬息即逝。大家只是很友好客气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谁也没有装出惊奇或者亲热的样子,那也太难受了。烛龙坐下来便开始滔滔不绝。烛龙的滔滔不绝无疑是一种掩饰。但是烛龙在滔滔不绝中似乎忘记了现实,他的眼睛又亮了。他在谈着一个当时的公众话题。当年的学生领袖烛龙现在正以过来人的眼光看当时的学潮,他说,现在国家有困难,知识分子应当超脱于不满之上,他说:“我不认为学潮对中国当前的问题能起到积极作用。”
5 r# k8 E- l! z/ b% k) U( r  @: v  羽无论怎样也想不到,烛龙的这句话在几个月后成为一种悖论式的受抨击的对象,他受到来自两个方面的打击,他因为同时得罪了两个方面而无法受到保护。
/ h: h- D5 x& k" G( x  烛龙说,在非常时期,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清醒。应当把沙龙发言、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实践分开。我们讨论前沿专题的时候,往往是头脑风暴法,想到哪儿说哪儿,这样就会有两个问题,一是概念不成熟,术语不准确,没有澄清或者准确界定词语的含义;另一是观点没有经过推敲,提到会上就是为了碰撞、交流,准备修订、完善或者放弃,显然这是学术思想形成的一个阶段,学者不对这个阶段的思想负责,因为它不成熟。但是我们一定要避免用这个阶段的思想去影响别人,我们现在最最要做的,是缓解矛盾,避免恶性事故。……
, E0 R* |5 t* x  但是烛龙的发言被淹没在一片反对声中。
& |5 h/ u2 R6 o# x, B0 C1 Y7 u- E  “烛龙,如果你敢到学校作上述发言,我就服你。”. u/ {; ]) x  v+ ?: m4 o- W. j
  “我过去是听过你的竞选演说的,真没想到,短短几年,你的棱角就被磨光了!”1 t% r7 g. G- v  q8 {! Y+ T
  “……烛龙,今天我是第一次见你,可是几年前就听到你的名字,人家都说你是“以头撞墙”的青年革命家,现在怎么样,不敢撞了吧?”
5 A* D4 @, p" D: b4 y& J  一个女中音在众声中格外突出。盛装的金乌这时款款地从楼梯走下来,金乌历来喜欢这种戏剧性效果。金乌一直很想结识烛龙,她想看看被那么多出色的女孩子相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金乌见到了烛龙,就觉得他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就连打扮也很传统,真没什么特殊的。金乌真不明白那么傲气的羽怎么会输给他,更不明白追求完美的亚丹怎么会为一个远远谈不到完美的人死去活来。
1 V3 C. a* a6 B$ V' h/ P  我们应当注意金乌的这种困惑。这种困惑是极有典型性的──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喜欢一类人而排斥另一类人,而被我们排斥的人可能正好被另一类人喜欢。这太正常了。不正常的倒是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被所有的人所喜欢,所接受,无论同性,还是异性,无论年长还是年幼,这样的情况就要引起警惕了。在一个没有偶像的时候,这个人很可能是个骗子,或者,是个阉人。- ?& }3 ^9 Y* B  q
  烛龙笑一笑。烛龙笑起来仍然有一点“圆广”的模样,那种纯正中间隐含的一点羞涩,在目光中一闪,竟在刹那之间与羽打了个照面。烛龙的笑容飞逝了。“房间里有蛀虫,我们可以打扫,但是别放火烧房子。‘革命’不是好办法。”烛龙说。
# c7 c, R6 @" {" f2 J  烛龙的声音在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回声,没有反响,孤立无援,恰似空谷绝音。
/ ^4 Z0 {2 g7 h0 R4 u, v5 H  生日晚宴在临近的一家餐厅举行。大家纷纷向外面走去的时候,羽看见烛龙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亚丹正慢慢地向他走去。羽正好能看见亚丹的脸,羽再次想起那部叫做《铁窗问答》的戏剧。也许亚丹这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一切都是戏剧,是一部悬念丛生、没有结局的戏剧。亚丹没哭,但那神情让人心碎。亚丹看见了烛龙就想,我爱他,依然爱他,永远都不会变,是的,永远爱他,这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7 f& e1 \# A& i' k
  羽听见亚丹低声地说:“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她呢?我一直想见见她呢。”烛龙不知呜噜了一句什么。亚丹说:“……现在我不想说,将来有一天,再告诉你。”羽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向鼻腔冲去,她感到有些晕眩。羽站起来,走向门口,她打定主意不在这儿吃饭了。4 F* w$ I' ?, X. e
  但是她听见脚步声。不管多么轻,她能立即从一群杂沓的声音中辨别出来。她听见烛龙叫她的声音。
5 I3 k- l5 p# b1 S$ l6 w  “陆羽,为什么不理我?”声音很低,充满了怨怼和委屈。1 P- H+ C$ s' p6 j% N) V; `
  羽驻步,却没有回头。
, o$ e0 L5 H7 Y: M' ^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现在在哪儿住?我去找你!”
5 O; S! L) E# v- i0 j7 `  羽依然不回头,不回答。! h! m% m0 J. A# ]( x# g
  后面的声音于是也沉默下来。但是她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高出一个头,把双手插进自己的衣兜里,低头看着前面的女人那纤细的颈子。. f; B: }6 I) N) U$ C; H. `
  “烛龙,如果你非要我说,我就还说那句话,逃吧,再晚就逃不掉了。”羽头也不回地说完这句话,飞快地走了。羽走进薄暮降临的黄昏,那是一个紫黑色的大舞台,空寂无人,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没有建筑,没有人为的一切,羽向着那个空寂无人的舞台越走越深,一无反顾,有一种巨大的悲怆在心中涌动。就在那时,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逃吧,你也要逃,不然,就逃不掉了。”羽惶然四顾,周围没有一个人。她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耳语!是童年时就一直伴随着她的、久违了的耳语,她的神谕,原来还与她同在。5 ^2 |, z; k& ^
  她看见黄昏的一束光,渐渐在地平线那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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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9)8 U8 \) n8 \, o& W; S' X
作者:徐小斌 " u% I: H3 U2 y0 q7 y- z/ i3 q$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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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O- i* @. l/ H4 i6 R* Q4 ]  我看见了那个烛龙就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更确切地说,是情人眼里出潘安。7 m: y% T" V0 G; d
  我的“潘安”却远在M国。多年以前,他离开了正在学习的学校,他回国了。意识形态把我们隔离开。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来信了。他没有忘记我,更没忘记我的嘱托。他在一个叫做AIAN的西部小城市里,找到了母亲的蛛丝马迹。/ e+ ?# z( ^- c+ B9 `% L5 z
  我按照他的描述想象着那座西部小城的样子:在白雪茫茫中,有几幢童话般的小房子。有很多在国内没见过的花朵,在雪地里盛开着。那些花朵色彩都十分单纯,红的鲜红,黄的明黄,绿的翠绿,空气清冽而甘醇,因为没有风,那寒气也不象北方的冬天那么不可忍受,白雪皑皑的季节,可以穿一双红色的木拖鞋,在雪地里走,溅不上一丝灰星。后来,当我真正到了M国之后,印证了我的想象是完全正确的。
2 ~0 r9 p- i( x- K7 M, a  迈克说,在那座小城镇里,人们传说有一位华裔老太太,丈夫死后从不出门,只有她的近邻见过她的模样,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到对门的比萨饼店买一小桶纸包装牛奶,再加一块不含油的布丁。据说,她丈夫在二战期间的名字就叫做大卫.史密斯。- p  ~' n: N- G0 ~' @/ L% }$ Z
  签证办得很顺利。那天上午最后一个叫到我的名字。我来到3号窗口,都说3号窗口的老太太难缠,可她对我似乎很客气。在例行问话之后,她突然微微一笑:“看来你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回国。”我一怔,立即觉出这是个陷阱,遂答道:“我当然要回国。中国有我的一切。我在中国做了二十年明星,可在M国,我什么都不是。”听完这句话老太太的脸上就阳光灿烂,外国人还是简单,她们太相信语言、太相信表达了。
! ]* {' s$ O' a# n0 X6 s. }4 I: a  j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出国。在诸多事情中,最要紧的就是找到羽。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走。我帮她找了一家织手工毛衣的小厂,无论如何比装卸工要好得多。但是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能找到她。她一定是又跟那个“烛龙”跑了,一定是的,她一见到他就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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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10)7 b" ]* H$ I/ K3 y
作者:徐小斌
# U# }5 k( v% d5 l; Q; N% g* N
: W) q2 Q4 L+ Q; g) J
6 \7 h3 H: Y) k7 u  对于若木来说,80年代末最大的事情莫过于交通大学建校一百年的庆典了。很多当年的同学都要回来参加庆祝活动,香港的,台湾的,最让她兴奋的,是邵芬妮也要回来,和她的先生吴天行一起回来,吴天行,过去也是管(2)的同学,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在班里默默无闻的,却凭了他的温存和执着,竟然独占了花魁。
8 N. S) C1 [, W6 C' ^  若木把邵芬妮那封简短的信看了又看,然后,念给玄溟和陆尘听。玄溟已经是99岁的老人,头脑依然很清楚。邵芬妮的信让玄溟觉得恍同隔世。老太太想起在乔家坳炒月饼馅子的往事,为了女儿的婚事她用心良苦,但是结果却并不那么美好。8 e! x' _$ ?, P3 A/ ~6 O1 D
  邵芬妮夫妇来京的那一天是6月2日,儿童节的第二天。陆家的三位老人都在家里等着,门铃一响,若木第一个走到门口,和邵芬妮拥抱在一起。四十几年了,昔日的美人已经成了地道的老太太,但是依然显得优雅:湖水色的夹绸旗袍外罩一件本色剔花马甲,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蓬蓬松松地环抱着那张曾经美丽的脸,脸上多了一副精致的玳瑁镜,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讲了两三句话就转向玄溟,只叫了一声“伯母”就哽住了──几个人的泪水都涌出来,连陆尘也是泪水滂沱。
0 l. N* ]& f$ S7 D, M' ~  芬妮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依然一副歉疚的样子,好象欠了陆家许多。落座吃茶的时候,芬妮含泪对玄溟说:“伯母,四十几年了,一直想着您老人家的月饼馅子,那一次若不是你老人家和若木姐,我那个身体怕是过不了30岁的。可现在,我们都是70岁的人了,你老人家明年就是百岁高龄了,还这么健康,真真是积德行善修来的呀。……”说着,大家又唏嘘不已,唯若木听了这话,沉吟不语,想着当初叫那个比利时大夫为芬妮看病,分明是另有用意,但却歪打正着,救了芬妮一命,而自己跟陆尘结婚,夫妻吵嘴吵了40年,并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可见冥冥之中,报应不爽。这么想着,心里便郁郁的,因此扯开话题说:“只是不知道湘怡姐的消息。”一听湘怡的名字,芬妮便哽咽起来,吴天行在一旁抢着说:“湘怡姐患糖尿病,已于前年去世了。”听了这话别人还可,玄溟的老泪直流下来,口里说:“湘怡那孩子,和我最对心思,只说这次能见到她,没想到,她倒走到前头去了。”陆尘看看芬妮又要落泪,岔开话题说:“孟静倒是好好的,就住在隔壁,已经当了外婆了──小外孙子很好玩的。已经通知了她,晚饭过来一起吃。”芬妮这才开颜一笑:“她是班里最年轻的,如今也当外婆了,可见我们都老成了什么样!”话题自然又转到孩子身上,知道芬妮家的第三辈人也都不少了,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四个外孙女,兴兴旺旺的一大家人。若木也拿来自己家的象册指给芬妮看:“这是陆绫,现在在外地教书,陆箫,考上硕士生了,陆羽,还在给人家做临时工,家里最让人操心的,就是她。……这是我的外孙女,老大的女儿,现在在上高中呢……”一语未了,正好韵儿推门进来,艳装靓服,让人眼前一亮,见了芬妮天行,很乖巧地叫一声爷爷奶奶,芬妮喜欢得拉着她的手说:“好孩子,这么漂亮,把我那几个孙子孙女都比下去了!在哪个学校念书?”韵儿怔了一怔,连忙回答:“就在附近的外院附中。……奶奶是从香港来的?香港有意思吗?”芬妮笑了,急忙把一大包礼物塞给她,芬妮说香港好不好,将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奶奶那去,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韵儿听了,拿着礼物,欢天喜地走了。
2 k% x  \0 J2 b3 e: G  到了晚饭时候,越发热闹起来,先是箫和宁,然后又是孟静夫妇来了。孟静抓了芬妮的手,两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芬妮问:“女儿和外孙子怎么没来?”孟静说:“说好了来的,谁知道呢,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儿,让我操多大的心!”于是大家上桌,箫做的菜,陆尘和宁打下手,先端出八个凉菜,都是最家常的,有芥茉鸭掌,煮青豆,花生米,炝黄瓜,白斩鸡,小葱拌豆腐,蒜泥白肉,夫妻肺片,芬妮一样尝了一口,说:“个个都好,很象当年伯母的手艺。我还记着当年伯母做的鸭子汤,总和天行说什么时候再尝一口才好!”大家都笑,若木说:“就知道你馋鸭汤喝,陆尘已经预备下了,只不知道有没有姆妈做的好吃。”
. H+ V$ I1 W; J7 N  j* G5 W  绫是在上热菜的时候走进家门的。绫显得憔悴和难看,绫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但是绫却装出快乐的样子。那种强装的快乐让人觉得非常难受。天行惊讶地看着绫:“这就是那个用产钳夹出来的孩子?”芬妮急忙用手肘碰他,玄溟说:“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说说也不妨事的。那时候她妈三天三夜生不下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都说是不行了,是我拉着她外公到观音庙还愿,磕了两百个响头,把额角都磕破了,观音还真的显灵了,那个比利时大夫还记得吧,已经回国了的,忽然又返回来了,亲自接生,用产钳把孩子弄出来了,这些事,不能不信的。” 若木瞟了母亲一眼:“又成了你的功劳了?孩子是你磕头磕出来的?”幸好玄溟的耳朵已经聋了八成,并不曾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后来没有还愿,观音菩萨她老人家生了气,就把我那个小外孙子收走啦……可怜那孩子还不到一岁……”一语未了,若木把自己筷子一放,扭头就回了房间。陆尘可怜巴巴地看着芬妮:“你看见了,我们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老节目了,让谁受得了?!”芬妮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只好劝道:“谁家都是一样。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人对视了一下,都把头低了,似乎同时想起来过去的事情。陆尘看着白发苍苍的芬妮想,世上的事情原是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的,年轻时候还是幼稚,总想着这辈子要是不跟芬妮结婚,就当和尚,可实际上呢,娶了谁嫁了谁不是一样过,怎么样过不是一辈子呢,想到这里,心也寒了,止不住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有块垒似的东西在郁集着,动一下,就隐隐地痛。
. Z: y, `! o+ `, V1 _4 ?  芬妮第一眼看到陆尘的时候几乎没认出他来。芬妮想,假如在大街上遇上,肯定会擦肩而过的。当年那么风度翩翩的陆尘成了个干瘦的老头,他那么瘦,就象是身体有什么病,而且,他好象已经不会笑了,就是笑,也象是苦笑,那种笑让人心疼。芬妮真的无法想象陆尘这些年的生活,但是她猜得出来,象他这么清高自负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社会和家庭双面的夹击把他压瘪了,所以他才这么瘦。
( o5 I  l4 }2 w+ q  孟静就把芬妮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晓得的,这是若木姐的一块心病,她40岁那年本来生了一个儿子,可后来死了,是非正常死亡。”“怎么讲?”“是被人闷死的!”“什么?是谁?”“若木姐的小女儿陆羽。那丫头从小就怪得很。这么大了也不嫁人,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一天到晚拉着我那个傻丫头,作古作怪的,早晚要弄出事情来!”芬妮细细一想,越发觉得吃惊:“要死啦,怎么能把自己的亲弟弟弄死呢?”“一点都不错,是老太太亲口告诉我的,把若木姐气了个死!她们母女到现在都不说话呢!”
+ h; f; f4 Z' Y  芬妮天行说好说歹地把若木劝了出来,若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我在这个家,算个什么东西,谁想剌叨就剌叨一顿,她老人家都99了,嘴上还这么硬朗,早晚要把我们先妨死,然后她才病老归西呢!”芬妮听着这话不象回事,急忙岔过去了,幸好玄溟不曾听见。于是芬妮天行起身告辞,就在这时,羽回来了。
$ J# d9 O; n- N4 h4 e$ W  羽是最后一个回家的。羽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是接到父亲的信才回来的,父亲说,羽,2号你一定要回来,你邵阿姨和吴叔叔从香港来参加校庆,他们都是爸爸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回来见一见。……羽从小就听过关于邵芬妮的陈年故事,对于父亲当年的这位老情人充满了好奇。羽回来了,仍象平时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不修边幅的样子,她一眼就看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和她想象的邵芬妮太不一样了,很难想象那张脸曾经美丽过,女人没有爱,就会失去美丽的,羽想。可是世界上真正能够遭遇爱情的,又有几人呢?2 O* c) S# d7 S5 L- \/ i
  芬妮是个率真的人,不会装假的。听了羽的故事后再见到羽,脸上的表情就不那么自然,芬妮脸上僵硬恐惧的表情立即传染给了羽,羽想,她们已经说过我了,她们已经把陈年旧事告诉给她了──多少年了,每每羽这样想起的时候,就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颓丧。把脸弄脏!把脸弄脏!羽的兴奋立即滑落成了一种对抗,她不再显出对邵芬妮的丝毫兴趣,而是把脸转过去,和箫聊天。芬妮在最初的讶异过去之后,暗想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啊,这样斯斯文文的一个女孩,怎么会干出那种凶残的事呢?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可是在那个女孩眼里,分明有一种强硬的、和她的年龄阅历完全不符的神情,是天生就有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8 K; o+ f9 _" O, ?# u
  芬妮害怕冷场,急忙说:“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二女婿也很气派,不知大女婿在哪里工作?怎么没一起回来呢?”
7 r7 z1 F5 ]% [  听了芬妮的话,大家才想起,绫有好长时间没吭气了。绫不停地吃着,似乎想用食物使自己内心安定下来。绫已经塌陷的腊黄的腮帮随着咀嚼而伸缩着,好象已经失去了弹性。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好象对于芬妮的问话半天都没反映过来。& n! N/ Y, g4 q1 B! a
  “真的呢,王中怎么没来?是工作忙?”若木似乎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急忙给绫递话。
. r7 S* h$ |! Q) J& u% X/ _1 {  但是绫过去的伶俐好象都离她而去,绫看着芬妮呆呆地说:“我们离婚了。”( M/ K0 a, w* T5 _( c* D* o
  陆尘象是没听懂她的话:“你说什么?!”4 N) g; F7 F2 A0 {
  “我──们──离──婚──了!”绫忽然大声地吼叫起来,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嚎哭。9 s9 Z/ r5 Z2 ~3 I6 j/ x4 d
  饭桌上的人都变成了腊象,僵住了。良久,韵儿尖叫的声音直冲天花板:“你们快看啊,看太姥姥怎么了?!”
. x9 q7 }5 W2 y  玄溟歪在了那里,有一丝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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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11)! Z+ D* l5 f7 Y- L$ \0 T  q9 |3 f
作者:徐小斌 5 R! V& w& \& v) f: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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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8 s* c8 f5 S- G  在那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是羊羊把我给救了。  S3 @* `5 a9 Q; i+ ^
  多少年之后母亲还说,羊羊是我们家的福星,要是没有羊羊,我早完了。3 Z- ~- t# @- D: S; l$ N) W
  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幼儿园老师通知所有的家长,把孩子接走。当时的那场风潮,已经风起云涌。我接回了羊羊就被羊羊看得牢牢的,哪也不准去,只有邵阿姨来的那个晚上我出去了一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与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4月,并不一样。那个4月,隐忍、悲怆、却又明亮、单纯,那时的眼泪,是单纯的眼泪,可现在,已经多了很多复杂的成份。一种制度可以把人变得虚假起来,复杂起来,使全民都戴上假面,假面戴长了,就和皮肉长在了一起。只有把心中欲望与实际做出来的事这两个焦点永不重叠的人,才会获得社会观众的鼓掌。“永恒的女儿”受到了“老母”窒息而无法盛开,在一个巨大的园圃中,只准一种东西生长,至于那些靠自己努力茁壮生长出来的花朵,却非但不被欣赏,还随时有被踏平的危险。! [# C1 F3 s* J0 X# B2 T
  这是一种集体涅磐。
1 ?" ]3 \9 r. A1 z  我悲伤地想,自己最后的骄傲已经不复存在了。过去,我还曾经是自己身体的主人,我把自己的初恋给了心爱的人,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可我到底没拗过“老母”,我嫁了人,而这个人是我根本不爱的!我嫁他的唯一原因,是要摆脱自己单身母亲的尴尬处境。而以一己之身去换取“安身”的行径,不过是一种娼妓的行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交易,即使只与一人在合法的形式下进行,也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 H8 |$ F. r2 }) Q
  我再也没法忘记,过门儿的那一天,我走进京郊那个小院儿,空气里软软地泄出腐败的味儿,院子里满都是粘乎乎的长丝,每根丝上都挂着四五个虫子,也有蛹,硬帮帮的有小枣核那么大。有两条老丝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面,那丝瓜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条瓜蔓和黑褐色的皮都脆裂得象是一触即溃,里面露出些灰乎乎的干瓤子,被灰尘和蛛网裹着,使它们不至于坠落。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阿全后边,躲过一条条倒挂的虫子。后来她捅破了一个蛹,里面流出一股姜黄色的液体,我急忙把手放在树干上抹抹,却抹出一手密密麻麻的小黑虫。
( P+ q( n  Z" \+ x! O  家里陈设都很旧,所有的家俱都象生了层锈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来的色儿。只有床是新的,喜气洋洋地闪着大红大绿。婆婆一阵儿风似的迎出来。婆婆的眼睛又小又亮,三角形地隐没在混混沌沌的两团黑晕中,鼻子嘴巴都是惊人地大,鼻子旁边有一颗挺大的肉疣,一笑,两个颧骨上的肉便挤出,露出两排坚实的三角形牙齿。我注意到婆婆的胸平得可疑,于是我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耸的胸脯收起来。公公高大健壮,脸上的血象是特别多,连脑门儿都是绛红的,公公很喜欢清嗓子,每说一句话就咳一声,然后中气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东屋里还有一位老太太,足有90岁了,是婆婆的妈。婆婆让我叫她太婆。
! V+ f% l6 q" s. v" t# ~: a# C  那间屋子光线很暗,挂着厚厚的窗帘,我闻见一股捂溲了的酸白菜的味儿,我看见太婆床上的被子摊着,露出半只热水袋,蒸腾着热气。太婆正从一只结着厚厚油垢的老式沙锅里舀肘子吃。和煦的一道光射进来,照见无数小飞虫,灰尘似的下落。沙锅里炖着一只极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闷住下面的白汤。太婆瘪着嘴,一点一点地抿着那稀烂的美味,每抿一下,铁青色的牙床就变成了酱紫色,肥浓的汤汁顺着牙巴骨淌下来,在她的脚边汇成了一个油汪汪的小湖泊,许多虫子都在舔那汤汁,那些虫子肥得再也飞不动啦。太婆响亮地咂吧着嘴,同时放着一个个怒气冲冲的屁。
: Q5 W: g" y" ^7 g2 X+ U1 Y  我忍不住恶心,去踩那些虫子,却被太婆推了一把。
6 j3 G4 {: ~( G4 U/ P/ F$ V& M  “它又没有冒犯你,你为啥要灭它?造孽哟!……”* T. p$ b/ `: r
  太婆和婆婆长得很象。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脸,想必原先还生着同样的三角形牙齿,但现在只剩了两排光秃秃的牙床,翕动时挺象一盘石碾子,就连衣裳也相象,婆婆穿着件宽宽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样宽松的黑大襟褂子。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偏爱黑色,特别是今天这喜日子。  Y% X- j& ~1 |- b/ G3 A8 F4 r1 x
  我美丽的彩格毛衣上留下了五个油指印。
4 G6 D. \9 L% ^2 L! N9 g  当晚,我和阿全睡得很迟。我觉得自己一夜也没睡踏实,好象刚刚打了个盹,便恍惚觉得,有一只啄木鸟在笃笃地敲着一棵老树,一下,又一下,我堵起耳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终于啄木鸟的声音渐大,大到象敲定音鼓,老树发出腐朽的空空声,那声音漫入脑髓,刺激得我的耳朵如同触角般竖起来。天色还暗,可那疯狂的声音的确存在,并且房门已经在摇晃了。
  C7 P! L! `6 P! K& G+ R6 B" k  “阿全,开门哪!”
% h, u$ u3 k5 I" W  终于听出是婆婆的声音!我和阿全疯了似的穿衣裳。阿全强睁着眼去开门,竟忘了我还没来得及穿外衣,大门洞开,我的两只手象忽然脱了臼似的,怎么也系不上扣子了。只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闪,尖刀似的在我只穿内衣的胸脯上狠狠划了一道。6 B2 d2 a9 M- K1 C) p  e6 D% y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太婆要等着孙媳妇做早饭哩!”婆婆的面色象是打了腊,眼皮沉甸甸地搭拉下来,小小的三角眼里凝结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公公的笑意也不见了,一口口地吐着白痰。太婆灰着脸坐在里屋,不耐烦地敲着饭碗,谁也没看我,但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在这扇洞开的大门前,我觉得自己被撕剥得一丝不挂,我必须要在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裳,可我觉得,自己身上正在结着厚厚的一层痂,变成壳,我想起院子里倒挂着的那些虫蛹,惊惶起来。$ c6 ^5 m" d0 C8 q$ u, v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过门儿第二天就是新媳妇了,不能总象作客似的哩!”吃罢早饭,三位老人呈品字形排列坐在饭桌旁,另一面是墙,婆婆拿出两个红纸包,给我们一人一个,“好啦,这也是图个吉利,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人啦,这可是定钱,明年我们是要抱孙子的,记住了?”
  N& G- {5 D! ~5 V9 |" @  那时,三个老人还不知道我有孩子。, v* l' X8 Z; H( [- p* i
  应当感谢阿全,在孩子问题上他千方百计地替我打掩护,直到最后再也没有退路了,阿全横下一条心对家里人说了话,阿全说经检查他有病不生孩子,这消息如晴天霹雳把三个老人都震晕了──阿全是三代单传的独子。阿全一看效果达到了,就把漂亮聪明的羊羊领了去。老人们这才知道独子娶了个二婚头,可生米煮成熟饭,孙子虽不是自己嫡亲的,到底比没有孙子强,也就只好忍了。
- J2 r* g2 l( G# J' l  我是在母亲来了第五个电话之后才决定回家的。那是两天以后的早晨。我简单吃了早点,把羊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刚上了马路我便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昨天还很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冷清了。骑到环线路口的时候,有一辆被烧毁的车,正仰躺着,绝望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冒出一缕缕焦灼的烟。羊羊伸出小手问:“妈妈,大汽车怎么了?”
' }5 F+ X! m: d) R  h, `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全身的血忽然涌了上来,冲撞得我心口一阵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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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7: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碑林(12)
( X* m2 V& i9 P1 p作者:徐小斌 ; u) S, E. c;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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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霾。空气是凝固的,窒息的,空气里充满了动荡不安的元素。
$ V8 p8 X8 T5 I5 _9 Q- W# R  亚丹的自行车刚进了交大大院,便有熟人跑过来,看着羊羊说:“这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敢把孩子带出来?!”亚丹怔怔的,对“这是什么时候了”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是熟人惊恐的表情感染了她,她惶惶不安地想,出事了,出大事了。然后她立即想到了烛龙。
$ m$ `+ R; R" ]& q8 ~+ `# O2 h  烛龙!天呐,烛龙他在哪儿?!6 ?7 Q' S) G1 z0 q7 e% a
  再不是那个四月的广场,再不能在寒冷而又温暖的雨中,在心里唱着婚礼进行曲,走向庄严神圣的祭坛。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能再返回原初的状态。一切都失去了。伴随着摘心挖肝的痛,一切都没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9 H) {5 W( J* L- ]/ F
  芬妮惊奇漂亮的孟静生了如此丑陋的女儿,更惊奇她脸上那种让人心碎的表情。
: H( K0 s6 F" `; E  {% r  芬妮天行买了6号的机票,但是一切交通工具都停止了运行,连机场大巴也不能保证正点到达。亚丹借来了一辆平板三轮,和箫一起,轮换着,把芬妮夫妇送到了机场。沿途的街道一片狼籍,箫不断地惊叹着,但是亚丹什么也没看见,她在想着烛龙,想着羽。想着他们的时候就会想起四月的广场,那个血性尚存的年代,那个血性尚存的广场,他们曾经如同蜕变一般挣脱胎衣,从一个时代降生到另一个时代,原想乘着同一只诺亚方舟来抗拒外部的滔滔洪水,但是他们还是离散了,被各自的命运打散了。
8 P1 s7 G9 r4 v4 G  j) a* V# o  芬妮走入绿色通道之前,神情黯然地拉着箫和亚丹的手:“我来的不是时候,给你们和你们的父母都添麻烦了。四十几年第一次回来,没想到……”亚丹再也忍不住泪水:“对不起,邵阿姨,对不起。其实我们一直很好,真的,这次真是意外。……”“我知道,亚丹,”芬妮爱怜地抚了一下亚丹的头发,她惊奇这个丑姑娘在哭或者笑的时候便会突然焕发出一种神彩,那种神彩告诉她,这个姑娘原来曾经很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会好得多。……谢谢你们这么艰难把我送到机场,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打个电话,邵阿姨这些年,好歹攒了几个钱……”芬妮说不下去了,她拉着两个姑娘的手,哽咽失声。芬妮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再回来谈何容易?这一点,两个姑娘岂有不知道的,只是谁也不愿说破,都在为这次芬妮的大陆之行感到挽惜罢了。3 Q$ K: x( n0 x8 k  v
  芬妮夫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色通道的尽头了。亚丹忽然想起,应当立即找到烛龙,然后想办法把他送到邵阿姨那里,邵阿姨那里现在是最理想的停泊地。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他?那个浪迹天涯、不顾生死的人,婚姻并没能改造他,想起这个亚丹心里就有了一丝安慰,他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他守口如瓶,谁也不知道,但是,在所有社交的场合,他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他永远给人以独行侠式的印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l8 g' U+ n8 ~+ Y; Z/ S( O
  那一天的机场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所以,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注定相遇。在机场大厅里,神情恍惚的亚丹和箫意外地见到了泰然自若的金乌,金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衣裳,对着她们微笑。
# d0 N) f" Y- i( M: y7 ~. \& M0 ^  “你也送人来了?”箫问。
$ g. l5 o, ?0 V0 }/ W2 i2 u' a% O: V0 j  “不,我是被人送。”+ j7 L  |& S- A; T& F0 Y% j
  “什么?”# W& n0 Z" e8 d2 l6 p
  “难道你们俩只送芬妮不送我?”
: B) O6 v; z+ m8 L! m  “你也要走?”1 x( ~: Z# E4 G% _, C& F# ]
  “别那么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我怎么就不能出国?”! z4 J" D) V/ t' V  o  s1 G
  “是怎么办的?到哪国?”$ i  K; s' d. Y) P8 D* m
  “去M国,探亲访友。是我过去的一个M国朋友帮我办的。”& u7 T, m0 N, n0 @5 R) @
  “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I! K' @0 \6 V+ C* p6 X4 S0 _
  “难道让我敲着锣打着鼓走?
9 w( g7 m) K8 ]5 l& S0 ?1 p  “我是说,你没跟任何人告别。”
: C. u/ P9 |2 Z- V  “现在不是在跟你们告别吗?我的飞机是晚上的,知道你们下午送人,所以就早一点来了。”
+ W1 V) `- i& n6 T4 Z1 n( k) _, ^  箫和亚丹面面相觑,亚丹说:“难道你连羽也没告诉?”* _4 ?" X9 P' V' e, `
  金乌这才变了脸色:“这孩子整整一个星期没回来了,给厂子里打电话,也说没见到,你们若见了她,告诉她我已经走了,到了那儿,我会跟她联系的。$ _2 S/ K, w, _  a; e. a7 r0 S  J
  金乌象十三年前一样再度消失。但是这次金乌不是从一座小城市逃往一座大城市,而是从世界的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
( X9 L* }/ o5 e% j8 ?  当天晚上,陆尘全家人都围在玄溟的床边。出诊的大夫说,老太太是脑血拴,99了,没必要往医院送了,准备后事吧。但是在钟响12点的时候,玄溟忽然睁开了眼。玄溟清清爽爽地说:“告诉你们,昨晚响了一夜的不是鞭炮,是枪声。”大家听了这话都傻了,然后玄溟说,把我妆老的衣裳给我穿上。若木哽咽着说:“她老人家要就给她吧,冲一冲也好。”妆老的衣裳是玄溟的家乡话,意思是寿衣。玄溟穿了蓝缎子嵌银丝的寿衣,坐在藤椅上,又清醒又气派,大家都说,这下好了,老太太怎么也能活过一百岁。玄溟把一串钥匙递给绫,命她把灯拿出来,她要穿灯。然后,就在昏黄的光线下,玄溟老太太一生最后一次把那盏灯穿好了。严格地按照密码程序,把那无数精美的水晶花瓣,穿成了一盏灯。她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穿上最后一个花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玄溟穿灯的手在昏黄的光线下越来越苍白,软弱无力,就象抬不起来似的。最后,那双手变得象白纸剪的一样薄,飘来飘去,摇摇欲坠。玄溟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把它交给亚丹的儿子羊羊,他说不定真是天成的亲骨肉。”玄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因此声音很弱,喉咙里还有咕噜噜的痰音。说完这话她的头一歪,就去了。
, [8 ]9 z; H9 {* N6 z& ]  陆家的大小女眷们一起嚎哭起来。老人平生积攒了那么多珠宝,却并没有为她们分配,反而把最贵重的一件珍宝留给外人,这简直是陆家人的耻辱,所以若木和绫都说,她们没听清玄溟最后那句话,只有箫说,外婆好象说的是把灯交给羊羊。箫说完这话陆尘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木厉声说箫这孩子真是糊涂了,外婆平生最烦的是孟静,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孟静的孙子呢?一定是你听错了!箫便不再说什么,忙着帮母亲为外婆擦身子,然后打电话给殡仪馆。
4 q0 m" d7 w, h  韵儿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呆呆地看着太姥姥,瘪着嘴哭了,她想,她对不起太姥姥,她找了个太姥姥生平最恨的日本人,太姥姥要是知道了,绝对饶不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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