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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r.Vincent

[推荐]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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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4: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戏剧(9)
6 A- B+ l/ m( x作者:徐小斌 - F" A. Z0 D* v( x4 p' L2 E

8 O5 _. y( o* a4 ~( ^! w- s) O6 |! m+ d( f4 I* k' Z2 ?. D& f
  亚丹从小的愿望就是要做一个女侠。* f- e" Y$ p, D
  八、九岁上,亚丹就会背诵秋瑾的诗:“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一腔热血愁回首,肠断难为五月花。”“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怒澎湃,洒去犹能化碧涛。”秋瑾的许多诗里都有“一腔热血”的字样,于是亚丹也常怀“一腔热血”。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正是被这“一腔热血”给害了。
9 d! T4 Q: N4 z+ D+ r  亚丹从小喜欢和男孩子一起舞枪弄棒,14岁那一年,正在舞着的时候,突然舞出了“一腔热血”。她又羞又怕,不知如何是好。她突然停住了,把背紧紧贴在山墙上,一动不动。她把棒子扔掉,说:“我不玩了。”
8 {1 h) d9 S7 W  男孩们对于“我不玩了”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让她继续玩,又拉又拽,她慢慢出溜着蹲下去,哭了。男孩们更奇怪了,哄她,就那么僵持着,直到天黑,她才敢离开那道山墙。她心里明白,“一腔热血”已经把她的整条裤子都弄湿了。
" w/ O. s( ~- C  Y  从那时起,亚丹就心怀一个秘密。母亲是从不对她作这种教育的,那时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书。亚丹只好一个人承受这沉甸甸的秘密。每当“热血”要来未来和要去未去的那两天,她总是觉得有一种东西让她承受不住。她再不能“慎独”了。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抚摸自己已经悄然变化了的身体。在一个月夜,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打开窗帘,就着月光看自己日益突起的乳房,月光下的乳房象陶器一样寒冷而美丽。她用双手揉着自己的双乳,就立即感到了一股电流向下面窜去,她的手,循着那股电流,一下子就触到了那个让她无可如何而又讳莫如深的焦点核心,她心里突然窜出的火焰一下子把所有的理性全部烧光,她疯狂地扭动起来,膀胱渐渐发涨仿佛有许多热流在涌向全身,那一种酸涨奇痒的感觉令人疯狂,后来涨满的膀胱忽然突突地跳了起来,那跳动牵动了她整个的下腹四肢全身的神经血液连指端也在颤抖。那样的感觉持续了十几秒钟然后她平静了。她平静之后就开始悔恨自己的行为。她看不起自己,她坚信自己下次再不会有这样的行为,但是到了下次,她依然故我。她无法抗拒心里那种欲擒故纵式的诱惑。+ R2 C# J3 R% h
  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直到“一腔热血”消失的时候。
- N" P) x% y) ~' s  许多年之后亚丹才懂得,那原来就是女性的性高潮。那种高潮是多少女性一辈子也没尝受过的,竟被一个少女找到了开启秘密的钥匙,它使性这件多少带点神秘与偶然的事情,竟突然变得如此简单,用不着两个人,用不着去九死不悔地寻找上帝创造的那另一半,用不着按照文明社会规定的程序,去做完那一件件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必须做的事情,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快乐和痛苦,一个人的享受和付出,完全是一个人的,纯粹意义上的个人隐秘。用不着惊扰任何人。许多年之后,亚丹才感到了上帝对她的厚爱:有多少人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没能找到那把通向秘密之门的钥匙,可上帝却在她的少女时代就给了她破译的本领。: g9 v$ m8 x5 H  \! d
  然而,享受必然伴随着代价。有多少索取就会有多少付出。几年之后亚丹忽然发现了她与同龄女孩间的差异:她显得比她们年纪大。而后她迅速发现,这原因正是因为她的那项“秘密活动”。每当她从高潮的颠峰跌落下来的时候,她就心灰意冷地发现了面部皮肤的晦暗无光和乳房逐渐的松驰。但她无法克制欲望。她想,唯一的办法是有个男人爱她,也值得她爱,爱与性,不是一回事。由爱而来的性与单纯的性,不是一回事。那个爱她的男人无疑是等于救她。3 d2 `* j' O* W4 O
  但是多年来爱她而又被她爱的男人并没有出现,于是年轻的亚丹脸上就有了沧桑感。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羽相比,她老了许多。而羽,却永远是清淡的,柔滑的,清淡成一滴古典的墨迹。/ h+ N) D' o, Z6 q2 h
  终于亚丹遇上了烛龙,她深信,她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出现了,那个值得她爱,也有可能爱上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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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4: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戏剧(10)
6 ]" q& G/ `- Q" p0 h1 p作者:徐小斌   e1 m- G& c4 p# V( K* e5 y% W

+ t% ~! Y+ s9 R4 t, \1 ^% x/ r( j  M9 F. k# E
  那个戏剧里的那些人,那些演员,当然,还包括羽和亚丹,一起去了郊区去玩。郊区离城里非常远,大概有一百多公里那么远,但他们就那么笑着唱着,每人骑一辆破车,轻轻松松就骑到了那里。他们都只有二十几岁,年轻健康,荷尔蒙给予他们无限的力量,尽管那时他们谁也不懂得荷尔蒙这个词。
; [- X5 ]5 P3 @8 e1 W, ]) W  那里有一大片湖。那湖水巨大而宁静,藤萝攀附在四周的断墙上,以它美丽的迷林,装饰着风景。那些垂在水边的绿叶,就象一条条垂死的鱼,被水浸泡得又肥又鲜。知更鸟钻入树的阴影,太阳光发出金甲虫一样嗡嗡的声音。羽看见穿上泳装的亚丹象玉兰花一样肥白丰美,那两个圆浑结实的胸乳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她看见亚丹紧紧跟着烛龙游远了。于是她也把自己浸在水里。
# Q% {& e8 c5 a# E$ M( c  她原不会游泳,可是一进入水中,就感到了一种舒展。她想起她对于水并不陌生,那个她童年的湖,浸透了她的童年经验。终于,湖水没过了她的双肩。象是一领冰凉的丝绸轻轻拂过她的身子,那一种柔软飘逸把她轻轻地举了起来,她划动双臂,仿佛在天空中飞翔,躺在深蓝色的云彩上,自然地起伏。水花的迷茫中,她能看见渐渐西沉的太阳,也随着她上下浮动。她向水底深处扎去,柔软冰凉的水象丝绸一样亲切,她感觉到一种高度的和谐优美,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无予伦比的美妙时刻。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着,心悠然沉寂,变成一泓静水,只觉得体内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循环,循环中血液慢慢清澈,象红宝石一般晶莹,五脏六腑都被洗得纤尘不染,所有的经络都疏通了,流动了,象日升月落一般循环不已。从寂静中,她渐渐听出各种声音,那纷繁的千百种声调恰似交响曲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那是奇怪的声音,就象是宇宙深处最隐密的一扇门洞开了,她听到了宇宙灵魂的赋格曲。- |/ X/ g+ F* K5 B* W/ F& R" u+ G
  那乐声似曾相识。
. i4 x0 I8 a- v2 z  于是她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那时天已黑尽,整个夜晚正漂浮在清新的雾霭之中,星星正在静悄悄地向湖底沉落,一个男人正站在湖边,俯视着她。男人看见,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有一个洁白的影子,她沉默如月,有如一条静静游动着的白色的鱼。当一颗星落在她身旁的时候,男人看到她整个身子都是透明的,能看到所有的血管经络甚至五脏六腑。就象一个透明的淡绿色水母。
2 V" u% C# J8 Z  k+ R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使男人震惊。使他震惊的,只有她背上的纹身,还有她胸前的两朵梅花。那两朵梅花几乎唤醒了他的记忆。他想起在非常久远的梦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柔顺与刚烈同时打中了他,还有那个女孩因忧伤而显得清纯的眼睛。那个女孩,那个注定了不能在尘世生活的女孩,那个在梦里让他落泪的女孩,为什么现在来到了尘世?
8 a/ s3 `) M* w0 {; s  于是那个男人,那个叫做圆广或者烛龙的男人,象一个遁世者一般站在湖边,沉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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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戏剧(11)6 \1 s+ r( ?: i% t# D, p* E
作者:徐小斌 " f$ v5 c* `) w. v+ N  |, s3 j( H
* f: F. r0 z0 Z4 v4 g/ K( l- w

& I5 m( e3 q  @; U+ i  D  W  在深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从湖水深处走上来。她的湿漉漉的长发沉甸甸地披散着,沉得让那细瘦的身子经不住。她的腰很细,细得让人想起花瓶的颈子,乳房只有一点点微微地隆起。腰胯之间是柔和修长的流线形,走起路来,两条流线就一闪一闪的,射着水光,好象一个灰色的水妖,在有星星的夜晚出现。7 q) s$ p7 P0 \5 Y- E2 O
  在距离烛龙大概六、七米左右的地方,羽站住了。
; Q6 w% G/ p' N& B4 S; B  星光的流韵如同碎银,一座芬芳的湖上,浮出一片琥珀的岛屿。眼前的女孩,这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却引不起叫做烛龙的男人一点点欲望。这个水妖一样的形体引不起人的欲望。烛龙在沉思着,他在想,如果用一年的月光来催开一株水仙,那支水仙就可能是这样的。那支水仙饱含着月光。但是不能碰。不要去碰它。它是娇嫩的,却又无比骄傲。她的骄傲从那双貌似温和的眼睛里喷射而出。她胸前的那两朵梅花,在月光的复盖下,发出梅香隽永的禅语。8 Z: _% Q  B( a8 Y
  她的眼睛是遥远的爱情的颜色
( h/ z2 F& D9 a+ I. x  她的双臂与黄榴石一样美丽+ \2 J) O. _; t. E, G: x  f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珊瑚的光里
' g0 Z: @, ]6 b" I: u& T  最后,她从那扇门中离去$ b# ^$ f- [/ @  E
  一进入河中她就把一切洗净9 Z3 e( B; V: [( G1 b
  再次闪光如同雨中的一块白色石子2 `  Q6 w8 B$ t* J
  没向后望一眼她再次游走5 ]- e6 f, }$ M% b
  游向虚空,游向她的死亡。, r' H3 H; }# j; a  j+ F
  只有海里的鱼懂得自由的价值3 u) S' `1 _- t6 U/ g
  它们的缄默迫使我们制造虚荣' n5 J- o9 u/ N4 Y# o
  这个时代的成功是通向绝境的成功' p. b. S, W4 L" S, b- C+ W
  不是树木生长智慧,惊醒的不是王侯而是恐龙。
- ~/ @6 z- D. G  你叫什么?) ^6 m7 x0 B- d) L, S9 R$ }' O5 \
  我叫羽。
$ @/ r# M% T% @  为什么叫羽呢?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 V2 @; `5 c7 Z, L) t  那你呢?你为什么叫烛龙?7 `- }- s/ }2 F: ]
  烛龙,就是祝融,是远古火神的名字。我的使命,就是为黑暗带来火。$ g7 [4 J) a1 H9 o9 R. k
  ……; q, A8 F5 L- f7 Y! r
  羽,你过去真的见过我么?: S7 v  Q% k1 U4 w# p3 i
  是的,我见过你。, T) E  A3 O$ e2 l: \' @1 ?
  时间,地点,你还记得么?: J. S8 y6 L6 [1 g
  当然记得。西覃山金阕寺。一场大雪之后。9 s8 h- d$ `% H/ y, l# y6 ]
  ……
& I& O+ Y1 p# y* S* Y/ r  ]  法严大师,你总该有印象吧。
5 U: {0 C+ c7 Y) ?, f* p  ……. B' \- m6 P5 Z+ t( ^# t7 x
  那么,我身上的刺青,你不会记不住吧?!# G# l6 U1 {  H0 v
  羽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来,把后背对着烛龙。
) d: ]8 |% f6 D  叫做烛龙的男人在月光下辨认着。他看到一条生着羽毛的蛇盘踞在女孩的细瘦的背上。他心里忽地感到一阵痛楚,但是他不想说,真的什么也不想说。4 A7 a0 @: d: e, m  D
  看着他的表情,羽的心一点点在碎裂。她和这个男人,分明曾经离得那么近,这个男人的表情,他脸上的汗,他的气息……都分明从那时走来,一直走到眼前,是他使她流出处女的鲜血,他的汗和她的血融在了一起,曾经使那一天的大雪蒸腾出滚滚热气,但是现在,大雪的背景换了,换成了月光。在月光下,一切都变得冷漠起来,她要接受这个现实,──他不再认识她──这个现实。2 c1 K/ ~% v: G
  我想请你……为我拍张照片。
0 t- a6 H) Z& }  什么?
6 M0 q# S) f# |+ Y) w- |, q5 l- Z* V: K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纹身的图案。
% M2 w: X' |. Z1 q8 d  ……好吧。你的纹身,很美。
- |1 W0 _: U2 C* x' [+ }6 D6 c  但是这时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一句话就击碎了那座琥珀的岛屿。2 C7 C* M, q' Z- I& a
  “羽,快去穿衣服!你是不是要招公安局来抓你!”
) g8 L% M- q( m/ P9 m/ A  亚丹从黑暗的背景处走出来,走到月光下,她象一个愤怒的猎人,冲向生存围猎的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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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5:03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场(1)
# F1 F% t2 t* ^9 T- U* u/ u作者:徐小斌
) t/ N& o: ?! P4 R# q4 H 9 i4 o% P8 g% h
6 c8 x" ~! f% s) }
  ??若木是在26岁那年上大学的。对于若木的上学一直众学纷纭。有人传说是若木的父亲花了一笔钱。而在几十年之后若木坚持说确实是她考进去的。若木后来的贴身丫头梳儿也斩钉截铁地证明了这一点。“说老太爷花钱的那些人是嫉妒,小姐一直遭人嫉妒,因为她太了不起了!”梳儿姓田,终身未婚。30岁之后被称作田姐,40岁之后被称作田姨。几十年之后,田姨在给若木的3个女儿讲述往事的时候,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小姐”一边。4 K7 Q( M: d6 W" h# C% K
  ??若木也许真是自己考上的。在1941年整整一个夏天,也就是梅花被迫嫁给当差的老张之后,若木把自己关在雪洞似的房里,连葡萄架也不再去。能走进若木房间的只有母亲和梳儿。梳儿每天打扫完房间都不忘点上一支龙涎香。她觉得小姐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怪味儿。梳儿并不知道那就是狐臭的味道。若木在那一年腋下忽然长了个疙瘩,若木把它抓破了,后来腋下便渗出那种味道。若木每天都用很多杜米牌香粉,那种牌子是父亲的比利时朋友送的。
4 g/ q$ w/ l6 \7 {' s. \  ??开学那天,玄溟陪着若木走进教室,安排若木在前排就坐,然后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来。玄溟边听课边拿出绣花绷子悠闲地绣花。玄溟的举动惹得同学们不断地回过头来,学生们翘?倒?赜谔斐傻墓适碌模??蔷?斓乜醋判?椋?睦锇蛋挡虏庾潘?遣皇怯址噶瞬 :罄唇煌ù笱н瓦捅迫说慕淌诼砭炊跃殖ぬ??男形?沼谌涛蘅扇?“老太太,请你回去吧!”马教授强忍怒火向玄溟鞠了一躬。“怎么,我在这里碍你的事?”玄溟连眼皮也没抬,一双白嫩的手在飞针走线。“不敢,老太太。可教室不是人人都进得的!”马敬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局长太太暴烈的脾气。这一句话也许会把他送入地狱。
4 k( I/ o- m& ]. I  ??但是玄溟并没有象平时那样暴跳如雷。玄溟的脸上竟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天真之中还带点调皮。玄溟说马先生我小时候只念过私塾还是头一回进学堂,我看学堂蛮有意思呀。你就开恩让我在这里多坐坐,顶多我再给你多交一份学费嘛!
: n% f' Q/ b" f3 A2 L1 R8 [, l  ??马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从此交通大学管(2)班的教室里便多了一位陪读的太太。玄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纤尘不染,就连犯病的那些时候也是如此。在玄溟生病期间不知是谁把她的病情写信告诉了鹤寿,鹤寿既没有来探望也没有来信,只是汇来了一笔钱,这笔钱不但治好了玄溟的病,还把她和女儿从碗豆苗的灾难中解救出来,玄溟好象头一回感觉到老头子的重要性。但是玄溟仍然没有就此屈服。玄溟把剩下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银洋攒起来,自己开了一片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卖绣花枕套,卖自己和女儿穿剩的旧旗袍,生意很好。玄溟从年轻时便偏好素色,虽然干净却从不奢华,若在夏天,不过是一袭黑色香云纱旗袍,或者一套雪白的竹布裤褂。女儿身上她倒是很精心的:梨黄色羽纱旗袍,上面铁划银钩似的绣上碧青银白的两色孔雀尾;或者茜红色软缎毛阁旗袍,领口别一枚水晶心形领针;或者米色凸绣万字纹丝绸裤褂,配一条黑色丝质缕花披巾……若木的装束永远与众不同。全班30人只有4个女同学。有三个都已有了男朋友。无论若木如何有钱如何与众不同,她还是被剩下了。. ?: b1 b( ~4 w
  ??另外三个女同学是管湘怡、孟静和邵芬妮。管湘怡年龄大些,是订了婚才来上学的,未婚夫就是交大的王教授。很有钱,功课中等,湘怡虽略胖却胖得美,面部线条又柔和又干净,不管穿什么都显得富贵。湘怡脾气好,天大的事到她那儿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点,玄溟很欣赏。湘怡最会讲话,只要功课不多,就被玄溟请到家里聊天,什么解不开的事只须湘怡一句话就都解了。湘怡见世面又广,单拣那新鲜有趣的事讲给玄溟母女听,若木倒还罢了,玄溟尤其爱听,为了留住湘怡,玄溟常烧了好菜好饭,吃了上顿又要留下顿,倒把湘怡养得越发胖了。管(2)班的都说,秦老太太爱听湘怡的话,湘怡爱吃秦老太太的饭。用话来换饭,在那个碗豆苗成灾的季节,的确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
, I: j7 W: G% U# v9 O( o  ??孟静是班里最漂亮的。父亲是个钟表匠,早年丧妻,只她一个独女,父亲对她宠爱有加,因她自小聪明,父亲不想耽误她,下决心供她上大学。孟静到底是小家碧玉,有些小性儿,一些小事儿上爱拔尖儿,别人一般的倒不计较,只是若木,常在于无声处,给她几句不酸不凉的话。若木讲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分外和颜悦色,让孟静又气恼又发作不得,何况,孟静一直深爱若木的弟弟天成,所以凡与若木沾边的事,都礼让三分。尽管如此,孟静的那点小心眼,还是清清爽爽的让人看得出来,不象若木,犹如一个偶中套偶的大玩偶,每一层都涂了特别的保护色。
7 {  k) |. m- m. f  `  ??若木觉得最难把握、心里也最怕的是邵芬妮。邵芬妮属于那种聪明绝顶的女子。好象若木什么心思都收在她眼里。功课好,又弹得一手好钢琴。邵芬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贵族气,邵芬妮的容貌不能用“漂亮”这种词来形容,她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面色黄黄的,但皮肤的质地很细腻,一双眼睛别有一种妩媚。鼻梁的线条十分精致,嘴巴尤其美。上课时总是掏出手帕轻咳几声,若木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林黛玉也不过如此了。果然,男同学的目光多半集中在芬妮身上。湘怡因为已经订了婚,又是王教授的未婚妻,能说会道会办事,受人尊敬;孟静年龄最轻又最漂亮,大家自然也就让她三分。亏就亏在若木,好象哪头也不占。这种自我感觉使若木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感,若木有时也想行动,但还没开始就觉得自己注定要输,这大约正是那次发霉的“初恋”给她带来的心理副产品。8 n  S2 E" U$ r: n: ~9 B8 U
  ??但是玄溟不认输。不认输是玄溟永恒的个性。玄溟在4年中始终窝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坐在她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她似乎在专注于绣花或听课的那双眼睛,其实是深海中埋藏的一只潜望镜。哪个人也休想从这潜望镜中漏掉。她的一尘不染的客厅成为管(2)无可争议的沙龙。每逢节假日玄溟便会以慈母身份邀请学校的各色人等赴家宴。玄溟做得一手好菜,是正宗的湘菜。玄溟做菜从不费力,只须梳儿在一旁打打下手。所以若木活到近30岁连面条也不会下。那时交大已迁到乔家坳。玄溟家不过使一只蜂窝煤炉子做饭。就是这只炉子在4年之内立下了丰功伟绩。管(2)全班30个人都为局长太太搬过蜂窝煤打过煤饼。就在那些碗豆苗成灾的岁月里,这只蜂窝煤炉依然为学生烧过鲜美的腊肉黄豆。9 q5 ?" @' ^0 a" |
  ??有一天这只炉子炖了整整一只鸭子。鸭汤里飘着红的枸杞、绿的莞荽、黑的香菇、黄的当归。汤很清,只有清灵的一层油花。鸭肉很烂,筷子轻轻一戳就能插进去。应邀作客的湘怡和未婚夫、湖南同乡会的会长王教授介文同时接过两大碗鸭肉连汤的时候,立刻感到了其中的份量。; P, }/ k: P7 c$ z! m& F3 u6 Z4 W
  ??“伯母托问的事我问过了。”湘怡吃一大口鸭肉,又泯一口汤。
0 [& l' M4 u; W  ??“怎么样?”玄溟急急地问,一边把热水袋放进湘怡的怀里。1 H+ s  Z" S9 u; U2 `$ `' S
  ??“陆尘已经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就是邵芬妮!”( H/ t3 r! p9 B8 m# R3 J- r
  ??“邵芬妮?痨病鬼嘛!”玄溟不屑地撇一下嘴,心里却暗暗叫苦。邵芬妮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人又美,又聪明,哪方面若木都比不得。唯独身体不好。哪节课上要是听不见她咳嗽,连玄溟也要放了绣花绷子看一看的。班长陆尘选了芬妮做朋友玄溟一点也不惊奇。但是这些青年男女的所谓“爱情”从来没放在玄溟眼里。玄溟觉得那都是些小伢子过家家之类的把戏,就象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一样,一碰,就会粉粉碎的。
7 C+ Q& f5 R" ~1 L8 S  ??“那您的意思……”王教授打着饱嗝,依然不甘心地把鸭肉往嘴里塞。' R1 H$ b7 W( r/ f+ F
  ??“星期天不是湖南同乡会活动,把陆尘和我家姑娘叫到一起嘛!”# e' l6 \: d% a- P( w0 z
  ??玄溟的口气十分决断。) p  m+ W; m3 J: x- W
  ??陆尘是整个交通大学被公认的最出色的学生。玄溟在“陪读”一个星期之后就发现了他。然后就很快弄清了他的出身与履历,接着,观察了他整整3年。? ? 让玄溟满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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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场(2)% X# G" q# b2 d: {* J2 w  f
作者:徐小斌
1 Y+ e# |8 T, E " v+ S. S/ {6 \5 N. M
: ^) h! M: Y9 t/ u* m: W
  ??天气转凉。象是晓得玄溟的安排似的,芬妮的病竟加重了。芬妮背着陆尘悄悄去看病,遇到了管湘怡。湘怡怜爱地看着她:“越发象个病西施了。陆尘怎么没陪你来?”5 n' Y& U6 y4 Z: l6 q$ V( Q
  ??芬妮用帕子捂上嘴轻咳两下:“还要叫他?躲他还来不及呢!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哪拖得起?何况,他最近正忙着排戏……”2 u; T, x1 j6 i. k. g( R
  ??湘怡笑笑:这正是你懂事的地方。要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可就害了他了!  B4 [& {( i1 {' W" j4 P
  ??芬妮听了这话心里一震,脸上强笑着:湘怡姐,咱们姐妹好了一场,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换了你,会怎么做呢?9 M. R) V/ [4 m6 B
  ??湘怡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了:我想的没你那么多,再复杂的事到我这里也简单了。我要是你,就休一年学,回香港把病彻底治好了再回来。你们两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在乎这一年半载?要是他陆尘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你说呢?
. ^) u" z5 m1 Z0 _% [  ??芬妮含泪强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D7 r$ b9 I; m0 v
  ??湘怡把芬妮的手拉过来,心里暗暗惊讶着芬妮的手竟这样光滑、冰凉而坚硬,有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相比之下,湘怡觉得自己的手简直象雪白柔软温暖的大面团。湘怡知道自己既考上了交大就要吃铁路这碗饭,这是铁饭碗。而若木的父亲秦鹤寿已经在铁路系统里几十年了,秦鹤寿的网络如全国的铁道线一般纷繁复杂,湘怡知道管(2)的任何一个同学也难逃这张网。
0 O3 N& s( ^6 Q7 ?  ??湘怡说:这就对了。我早就觉得你是个大气的人,做不惯那些小儿女态的。走吧,我们去秦伯母家坐坐,让她老人家给你烧只好菜吃吃。”! b4 F8 R( e" ^8 v, V( r( `
  ??芬妮抬起头,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芬妮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疾病使任何人都变得软弱:不了,湘怡姐,我这个病,到谁家也讨人嫌,又何必去麻烦秦伯母?
' q9 {3 l6 N3 i. o# Y. k2 ^; l# ^  ??但是芬妮没有拗过湘怡。芬妮一走进若木家的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甜香。玄溟正在家里炒月饼馅子。马上就是中秋了,玄溟做了12种月饼。桂花、白糖、桂圆、豆沙、莲蓉、火腿、腊肉、香芋、枣泥、五仁、椰蓉、咸蛋。月饼外形做成12生肖的样子,编一个铁丝烘炉,就那么在蜂窝煤炉子上一个一个地烤出来,自然那味道比买来的又两样。玄溟炒月饼馅子成了交大的一道景观,那种香味一直传到杂货铺里,几天都散不掉,来买东西的也就格外多,都使劲吸两下鼻子,说:秦太太又在炒月饼馅子了,中秋要到了嘛。! P+ x: p, y9 `3 }' O
  ??芬妮却只感到了伤秋。她很怕节气,尤其怕立秋之后的节气。立秋之后她一直低烧不退,最近更是咳出了血丝。她跟谁也没说,父母是要她回去过中秋的,她一直犹豫着,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很明确了。
  U; a- }- w  `- m7 L  ??湘怡拣了一只咸蛋馅的咬了一口,连说好吃。玄溟忙把刚烤好的一样挑两只放在大盘子里,推到她们面前,再三的让,芬妮也只拣了一只桂花的,一咬,满嘴都是桂花糖香,只掰了一小半就不吃了,玄溟纳闷:可是不好吃?芬妮恹恹的一笑:好吃是顶好吃的,就是我身子不好,怕禁不得。玄溟说:知道姑娘身子弱,我用的都是素油,若木一顿也能吃两块呢,她那个身体怕比你强不了哪去,今天姑娘说什么也要把这块吃下去。芬妮这才和着水把月饼吃了,玄溟沏了茶端上来,笑:姑娘真真是锦心绣口。5 ?# n; d( v5 R3 ?9 V
  ??湘怡这才问:若木呢?玄溟朝房间里努了努嘴。两人一起走进去,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若木正半倚半躺在床上翻那本卷了皮儿的《曼浓.兰斯科》,看得一脸呆气,这时夕阳正从窗帘里软软地射进来,若木那蜡象式的呆白的脸好象平添了几分血色。湘怡笑着用手把那本书捂上:“呆子,看谁来了?”若木这才痴痴地抬起眼,如梦初醒似的:“是芬妮来了?快请坐。”9 @# l* {! t5 N, U8 b
  其实,若木堪称一个天才的演员。从芬妮和湘怡走进家门,她就一直在谛听着,连一个细节也不曾漏掉。直到她们进房间门之前,若木才把那本委屈透了的《曼侬.兰斯科》作为道具,挡住了脸。但若木精采的表演轻易地把两个女伴哄过去了。在若木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的表情中,其实正藏着一股锋芒扫向完全没有设防的芬妮。* Z/ K: v! \9 `6 ~: Q
  ??那天若木母女的表演到比利时大夫的出场达到高潮。
; K: {5 r; n* b3 C0 z# s1 e4 ?  ??好象无意似的,若木向母亲建议:妈,不是前次给你看病的那个比利时大夫还在此地吗?为什么不让芬妮试试呢?# `! F3 o; a/ ?
  ??比利时大夫霍夫曼精通精神科、神经内科、胸外科甚至妇产科……好象除泌尿科和儿科之外,霍夫曼都堪称一个行家里手。若木的建议立即得到了湘怡的呼应。玄溟立即颠着那双精美绝伦的小脚走向那台老式电话机。玄溟拨号的时候芬妮有点紧张。芬妮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一向黄黄的脸被粉红色衬得有些血色,环抱在一头大波浪的黑发中,让人觉得有一种陈旧的美,就象那种静静开放又静静闭合的花朵,并不在盛开,又不是开败了,就是在暗暗的光线下,看不出颜色来。
8 V& }9 E9 K7 J* W9 I$ c  ??其实只要芬妮稍加注意就能感觉到,那位比利时大夫来得太快了一些。仿佛是事前排练好的戏剧——一切显得过于完美,过于无可挑剔了。但是当时芬妮完全沉醉在对友情的感激涕零之中。比利时大夫用恰到好处的绅士态度对待芬妮,使芬妮完全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自然的感觉。比利时大夫带着出诊时所能带的全套医疗器械,用了三个小时细细地为芬妮做了检查。当玄溟把炖得喷香的芋头汤端上来的时候,比利时大夫很郑重地宣布,芬妮得的是浸润性肺结核外加慢性支气管哮喘,需要立即休学治疗,否则后果会很严重。4 ^. k4 N% ]% N- _6 I8 U) x- K
  ??芬妮黄黄的脸变得惨白,她接过玄溟递过来的竽头汤,用调羹慢慢搅着,她的目光和思维完全集中在那把调羹上,渐渐的,那调羹变成了双影、又分离成4个、8个……调羹破碎了,成了残片。
4 q' a. @0 Y4 w# b$ S4 B, y( n2 L  ??玄溟和湘怡都闷头喝着汤。她们有些怕那张惨白的脸。只有若木,情不自禁地望那张脸上瞧,然后用那本《曼浓.兰斯科》遮住嘴巴,因为她突然想笑,简直抑制不住地想笑。谢天谢地当时芬妮完全呆住了根本没注意周围的一切。
+ F. A* R0 t$ e8 d  ??那一天客人们走了之后若木躲进自己房间里笑了起来。29年来第一次开怀大笑。若木的笑声狞利而尖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糁人。玄溟颠着小脚使劲地拍门,一下一下的,打擂台似的,与若木糁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乔家坳一个少有的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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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5: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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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L2 i+ J' A/ c3 i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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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P. g- W$ h! Z, f+ X, {  ??芬妮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离开大陆的。那个晚上,全校师生员工和家属都去礼堂看戏,是全套的京剧《失空斩》,全部由交大学生客串。陆尘演诸葛亮,自然是第一主角。陆尘身穿八卦服摇着羽毛扇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的同时,他的目光一直游离着在台下寻找着什么。几天前,芬妮的父母从香港来了,芬妮父母的到来一开始给了陆尘一种错觉,以至他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但是他终于发现,好象是他在自作多情。芬妮好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隐隐的有些着急,但是排戏很紧张使他来不及多想,他只是想待演出结束后一定要与芬妮好好谈一谈。他已经用他不多的奖学金给二老买了礼物,是他跑了上百里路到贵阳最好的点心店买的盒装点心,上面印了贵宾阁三个烫金字。他想,虽然比不上香港的东西,也算是自己尽一份心了。
  }' |6 P; Z3 ^  ??交通大学的礼堂据说是一位名家设计的,很大的穹顶,上面有一颗红星,红星里面嵌着铁路的标志。全部的大理石。水晶玻璃吊灯。四周是深灰色天鹅绒帷幕。在战时的后方,3千人聚在一起看戏,当算是相当奢侈的了。
; ~4 Y) ^$ q) l" T; d. U  陆尘扮相很好,羽扇纶巾,八卦袍服,都是铁划金勾般的有份量。陆尘并没有学过戏,只是高级票友水平,且是祖传的。父亲便是铁杆谭鑫培迷。陆尘的戏路自然是“谭派”,虽说不能与梨园正宗相比,在一座大学里客串演出也是游刃有余的了,何况他人缘极好,每唱一句都有叫好的,连平时那些威风八面的大教授、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此时也都半合了掌半眯了眼,边打拍子边喊一声好,那好字出来的也有水平,仿佛是鼻腔共鸣似的,总带有嗡嗡的声音,人一多了,声音撞在大理石上,真好象是陆尘唱腔的回声,余音绕梁,三日未绝。
/ V2 v0 v& R) f7 D  ??“旌旗招展空幡映,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E# m* F5 k5 d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街亭……”
0 ^* A  Y+ h7 W( B9 L  ??陆尘抖了抖精神,心里却是越发绝望了。那本该出现的粉红色始终没有出现。那件粉红色的旧呢外套在陆尘眼里就是永远的花朵,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颜色,因为美丽到了危险的程度,所以令人心碎。
  e: z- B/ Y1 I' w& ~, U  N/ n  ?
/ M, w; ~- w0 z; Z2 [  ??那个夜晚对于陆尘来说终生难忘。那座圣殿似的礼堂耸立在泛着夜草清香的乔家坳,似乎是一种不吉之兆。乔家坳的人从来没见过有这样巨大的建筑,他们赶集回来议论纷纷,那一团明亮的灯光使他们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那是久久不见的明亮,让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害怕的明亮。
4 q  E6 t( D5 u+ v& S  在那个夜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旧呢外套的少女,同样颜色大沿帽的帽饰遮挡不住她忧郁的表情,那样一个忧郁的少女登上了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一对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妇,老年夫妇爱怜地把她拥在中间,一望而知她是他们的爱女。那个穿粉红色外套的忧郁少女那样静静地离开炫目的灯光远去,静极了,就象被夜气静静托起似的,那一架马车在远离灯光的时候有一种飘浮起来的感觉。7 A0 D/ ~- D2 }4 B
  ??陆尘病了很久。后来他一见诸葛亮铁划金勾的八卦袍就要作呕。他挚爱的人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只有湘怡转给他一个淡淡的口信:回香港了,不一定再回来,要安心养病,以后不必联络了。. T8 n/ R  a+ [( c" H9 |9 I
  ??陆尘在大病初愈,想吃东西的时候,湘怡给他送来一碗鸭汤。陆尘顿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洗净的感觉,陆尘说:“太好了,再来一碗。”湘怡微微一笑:“好么?好就到秦伯母家吃去,看你瘦的,倒是要养一养呢。”( F* j( ]0 W8 E* ]
  陆尘到底是凡夫俗子,无法羽化登仙的。几天之后的湖南同乡会上,他被王介文教授拉着去请秦若木跳舞,舞是没有跳成,但感觉总算找到了。陆尘是个死心眼,爱芬妮的时候,旁的女人一眼都不看的,这时同学四年,才算把若木看清楚了:白而不润,单薄而柔韧,象秋风里一根银白的芦苇,自有许多味道。那一双眼睛,永远是呆滞的,看不出表情,眼白却呈现出一种艳蓝,那种蓝代表着她的调子,那种冷冷的蓝是她的色彩,在粉红的暖色消逝之后,蓝的冷色成为陆尘眼中的主调,他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这种调子,这调子虽然激发不出他的激情,却是新鲜的、干净的,可以承受的。
- u, g- }( J) \$ f2 }  s* \, d  ??接下来的事十分顺理成章:到秦家喝仰慕已久的鸭汤,管湘怡做媒,王教授主婚,秦太太玄溟出钱去打订婚戒指,然后去照相馆照婚纱照。酒席办了八桌,虽然与玄溟的初衷不符,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也算是相当说得过去了。只是在新婚之夜陆尘才得知:新娘比他,整整大上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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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5: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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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小斌 : `( _& L9 q! A  i# W7 t7 q

1 q) B6 Q& j: e4 a* t; C5 U+ C8 @* _+ D1 p7 X. G! ^
  陆尘似乎越来越不能忍受我了。甚至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皱眉头。陆尘的饭量越来越少,他得了十二指肠溃疡。医生说,忌油腻辛辣。但是在家里的饭桌上,总是断不了油腻辛辣。巧妇难为无米之饮,以母亲的手艺,是红案白案都拿得起来的,但是一个月每人只有半斤肉,海鲜之类更谈不上,要想开胃,只能多放油,多放辣子。而油也是限量的,每人每月二两,母亲就只好颠着那双小脚,去多买几两肥肉,熬它满满一罐子猪油,再加上议价的菜子油,好歹将就着过了。但是猪油加辣椒,对于胃,实在是一种戗害。
2 ]. i! _0 N& U. E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不能满足于坐在旧藤椅上,用金挖耳勺掏耳屎了。我需要常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的结果是走进了羽的房间。象鸽子笼似的,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让我不能忍受的东西──那都是羽的宝贝。那是些用旧铁丝编成的东西,羽用旧铁丝编成了大大的蜘蛛、蜈蚣和蝙蝠。那些铁丝生了锈,在这间光照不十分分明的小屋里,成了一道阴暗古怪的风景。我让自己纤细如文竹般的身体穿过那些翅膀,那些张牙舞爪地伸展出来的翅膀,我看到羽的桌子上堆满了画,用炭铅笔画的,也有涂了颜色的,我一张张地翻下去,就禁不住坐了下来。+ m% W; z! M' h- `7 ^! ?
  第一幅,羽?艘桓鎏勺诺哪灸艘溃?灸艘郎砼?徊闱嗤?募纂校??械?焐?难?蛹纂械谋∪醮ι?隼矗?辛礁龀さ檬?窒嗨频纳倥?煌芬晃驳卣咀牛?┦幼拍歉瞿灸艘馈?/p> / P+ t' U5 s, k; D+ L6 ?
  第二幅,又是两个长得很相似的女人,好象是那两个少女长大了的模样,两个女人全身赤裸,雪白的裸体上装饰着绚丽夺目的阿拉伯珠宝,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一个巨大的鱼缸,那种面无表情构成了一种冷冷的神秘。鱼缸里装着一个没有头颅和躯干、只有四肢的畸形人。那怪物浸泡在液体里,好象正在接受那两个女人的魔咒。
$ Z3 Y- q1 X0 x6 I1 d/ c( A/ V, D  第三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她的身体象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她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她的背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2 J( {* x- `8 Y2 Y4 K7 m0 |
  接下来的一幅没有画完:一个身穿古希腊服装的牧羊女,踏在云彩或者水上,羊群闪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看不出是云彩还是水,那女子双手捧着一团迷迷蒙蒙的光,太阳的血色被吸走了,但是在太阳的位置上有一个被剪的男人的头颅,被剪去的空白落到了女人的手上。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着:“阿波罗死了。”; z+ D8 K& B; F' S
  我吃惊地看着,心里的恐惧一点点地增加:“三丫头病了,她的脑子有毛病了。过去只说是她性子古怪,没想到她真的有毛病了……”我这么想着,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认为有病就需要治,可是这种病需要花很多钱。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萌生了为女儿治病的念头,这个念头的萌生距离羽做脑胚叶手术,还需要等待整整十六年。
4 J1 ]1 o: ?: O% s8 C( q; l7 R  但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我仍然心有不甘地翻着。我的窥视欲望几十年如一日地不变,也许要追溯到40年代的那座葡萄架,那芳香的葡萄架是我的滑铁卢,它把人生的帷幕向她掀开一角,然后迅速关上了,我看到的恰恰是惊鸿一瞥的奇景,但是还没来得及品尝,那帷幕就关上了。从此后我总想看到帷幕的背后,我掀起一块块帷幕,可是看到的都是欲望,被精美的包装纸包裹着的欲望,我知道不能捅破那张纸,捅破了,或许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我已经付出一生的代价了,但我不愿承认。我只知道在谈论价格的时候,需要捂紧耳朵,但是仍然有一些声音会传进来。那些声音告诉我,我已经错过了终生一遇的奇迹,我没希望了。  o+ Z$ v$ ]0 b4 D+ H9 x9 z4 W
  希望与绝望就这么缠绕着我。在有希望的时候,我需要不断地窥视,每当发现别人有和我同样的绝望,我心里就会好受得多。我最喜欢看的是别人的信和日记,那些信和日记给我带来无穷的享受。但是羽的日记很没意思,上面都是些我看不懂的话,有一些词从本子里跳出来:真理──没意思──牢笼──腐烂──纯粹──黑棉絮──铜锣──高尚──卑鄙──
$ B9 n! x1 s1 @! F4 a  这些词让我觉得又无聊又费解,“三丫头病得不浅哩,”我这么想,接着翻下去,有一些新的句子跳了出来,这些新的句子牢牢抓住了我:8 y& a+ q/ d; T4 _4 U/ p
  阿波罗死了) {6 i( r/ Z9 }. U( C
  阿波罗死了吗?5 C5 R6 n, G$ S% D7 l# |
  让死的死去吧
" }# E2 ]( _2 R4 q# c  P  H: {) }  N  生的魂灵/ P' E7 V  O# \9 e% {, W3 y+ h
  不是已经在晨光中歌唱了吗?" Q( u3 R9 N- h: x7 i% s
  …………
8 y) P+ I# `: k1 ?  对于学过古诗词格律的我来说,这些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句子真叫我看不上,但是这些署名圆广的人所做的零散句子里,有一种渗透出来的东西让我有点害怕。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经常看报纸和听广播,应当说无论是报纸还是广播,于我来讲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些内容对于我,只是催眠的材料。但问题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大概并不能理解,那是个特殊的时代。: V2 t0 r, X) }( ?! s
  那个时代的媒体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完成的,高音喇叭的渗透力是无予伦比的,那是一点一滴的渗透,那种渗透制造了许多奇迹,譬如白痴或者哑语者,也偶然会喊出“万岁”或者“万寿无疆”之类的话。2 b# I; W  Y; y# X# G: m9 m( s
  传媒力量的巨大,从那时就显现出来。在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里,传媒成为左右舆论、左右人心向背的重要武器。在那样的时代里,我即使再糊涂,也能一下子感觉到那些零散的句子,气味完全不对,它们完全是反动的,反动透顶。何况我并不糊涂。
; K8 V( d4 L& t9 l, U$ @8 O% g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命运让我做了个家庭妇女,是不公平的。王中妈早就走了,两个大些的女儿走了,羽住进了亚丹的家,玄溟一天到晚被曾外孙女韵儿弄得昏头昏脑,连话都懒得跟我说。田姨更是围着韵儿转。陆尘忙着写检查和揭发别人,连便血都没有时间去看。我觉得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所有的人都不再关心我,我觉得,这不公平,实在不公平。
' M( w+ _6 Q/ Y' m$ |7 i+ W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把陆尘叫到自己的床头,说着说着就哭了,陆尘一声声地叹气。这种场景,在我们结婚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总是重复不断地演出。后来,我把在羽房间里搜检到的那些断句拿出来给陆尘看,陆尘一看眼就直了。陆尘一迭连声地大吼着:“把羽给我叫回来!叫回来!”
3 t- f1 N0 ?' j. M/ C  象是呼应陆尘的吼声,在另一间房子里,韵儿哇地一下大声哭嚎起来,响亮的声音穿透墙壁,势不可挡。母亲和田姨几乎同时奔向摇篮,田姨怜惜地把那个小小的人儿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这小人儿长得不如她妈,真的不如她妈。田姨看着那小人儿,嘴里自然哼起了几十年前的老调子:
( L4 h0 u) i4 R& D1 {, y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
' J3 m  J: t/ B! n3 k0 B  你的母亲,哪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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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场(5)
# C7 e7 z& z  S  A# p$ ^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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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儿的母亲绫,此时正在远离那座城市几千里的西北,和一个男人在工厂宿舍里睡觉,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王中。
6 w- e0 D$ L6 w) D5 g  绫从小就喜欢制造一些戏剧,在这方面,绫的灵感比若木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男人叫做胡,是绫和箫的师傅。胡个子矮矮的,毛发浓密,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劲儿。胡离了婚,二茬子光棍确实难熬,瞄准的几个女人里,只有绫没费什么劲儿就到了手,他知道绫的丈夫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那个兵工厂里。# a/ z0 L6 A& H, u: \* g
  绫有一种渴望暴力的倾向。新婚不久她就对于丈夫失去了兴趣。譬如做爱,王中永远只有那么一套,一点儿新鲜玩艺儿也没有,又如温吞水一般,令她厌倦。而眼前的这个胡,却有着千奇百怪的花样儿,两人在一起有如烈火干柴,每天都要闹到半夜。绫让胡把自己的双臂捆在床槛杆上,身子弯成一道美丽的弓形,就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女人。绫真是个想象力极强的聪明女子,无师自通,她的这种姿式,在十几年之后的黄色录象带里,胡才有幸重温。
6 X* F9 C+ k* h" K! `& f  每逢这种时候,胡就象条狗一样趴下去,用长着厚厚舌苔的舌头,温柔或者恶狠狠地去舔绫的身体,而绫,就象一只发情的母猫一样,断断续续地哼叽着,扭动着,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也许是又痛苦又舒服。- }9 d) t* z# C6 q$ ]& ?% H
  可是有一天,胡在做了这些动作之后,忽然叹了口气。9 Y6 o0 a9 y# `7 U3 R) E
  “可惜……”他说。
$ t! A4 L! W& p" e  “什么可惜?”绫一下子撑起身子,她忘了她的双臂都是被捆着的,绳子把她结结实实抻了一下。
* ?8 D" |% G5 d$ v  “你就是太瘦了一点儿,……”+ V* N1 F' R! w( h
  “你喜欢胖的?”绫比划了一下,简直要笑出声了。
8 k! ~* t- H) s  “……”
: R9 @: ?2 q% t  “那还不好办?我的妹妹箫就胖得很,你有本事找她去!”绫气呼呼地用毛巾被挡在了自己胸前。, Z8 e" P8 p' J! E9 [4 R) r
  “又耍小孩脾气了是吧?干嘛对我提别的女人?你是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 y# o$ Z5 l  o6 c7 u6 D
  完全没有消化,也没有过滤,绫就把胡的呢喃声生生地吞了进去。她确实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她从心里看不起二妹箫,箫的一切都那么平常,脸上的表情那么直白,动作那么笨拙,完全没有她那带钩儿的眼风和袅娜的媚态,而这些都是天生的,永远学不会也没法学的。真是外婆说的:“一娘养九子”。她从小的自信一半都来自箫,每每与箫同出,大人们夸奖的,肯定是她。聪明,好看,活泼,这些词儿在语文老师没教她之前,她已经从大人们的嘴里听得烂熟了。为了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自信,她主动地找来了箫,她说,胡师傅,请你尝尝我二妹做的饭,好吃得很哩。6 f7 w# }; [4 J- S/ _& k" r
  箫做饭和她做别的事情一样稳重踏实。箫仔仔细细地把米淘净,炸好了辣椒油,做了一个回锅肉,一个烧豆角和一个西北的特色菜:发菜肉卷。还有汤。箫还在做汤的时候,绫和胡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了。绫从小因受到外婆的庇护,处处要多吃多占,每次家里吃些好的,外婆总要单留出一份给绫,绫常常要吃了双份,别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有若木要向陆尘嘀咕两句,也并不见得是恶意,陆尘就要气得哼哼:“好吃懒做!”若木是天生的政治家,很会搞平衡,很会抓主要矛盾。陆家的主要矛盾自然是玄溟和陆尘的矛盾。这矛盾要追溯到40年代,当陆尘知道新娘比他大五岁的时候,他头一个感觉就是被人骗了。骗人的自然是他那精明的丈母娘──陆尘从一开始就有些怕她,那老太太坐在管二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上去是在从从容容地绣花,但是他总是觉得身后的一双眼睛在慢慢地把他洞穿。后来他们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包括对待孩子的问题。绫是玄溟心爱的外孙女,在陆尘那里便失了宠;而羽则恰恰相反,取中的是箫,箫在家里,既没有得到太多的疼爱,也没有受到太多的菲薄,箫是安安静静的,可有可无的。% y! G  Q8 `" c& T1 {% b$ r( q: n
  箫看到桌上的杯盘狼籍,并不说一个字,只脸红红的坐下去闷头喝汤。那时的箫真是个纯洁的女孩子,见了任何男人都要脸红。箫的羞怯狠狠地撩拨了胡,但胡是有经验的男人,懂得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懂得含而不露和引而不发的道理。所以胡只是有节制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很符合作为一个师傅关心徒弟的分寸。; K9 F* y7 u8 u  H  H
  但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箫拿着脸盆到水房去盥洗,好象完全是偶然的,她遇见了胡。胡依然是一脸严肃,倒是箫一下子脸红心跳得不知道怎么好,当时箫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大背心,晃晃荡荡的顶出高耸的胸脯,箫看见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胸脯收回去,她弯腰探肩地把身子侧过去放水盆,嘴里含糊地叫了一声:“胡师傅。”0 V: Y& v" _- O
  胡却十分坦然。胡坦然地走到箫的面前,十分自然地笑着:“那天真感谢你的那顿好饭菜,厂子里都说你能干,这回我算是领教了。送你件小礼物,算是我的一点谢意吧。”胡说着就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在幽暗的水房里放着莹莹的绿光,箫一看见那绿光眼睛就亮了,那时的像章,是宝贝,尤其是夜光的,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抢。胡看到箫的一双眼睛就放心了,他大胆地走上前去,很认真地为她别在胸前,为她别像章的时候,他看见那一对饱满的活物正突突地跳着,他的手指象是不经意地触了一下,她的反应简直强烈得出乎意料。
- C5 K6 b* r6 y4 m3 @! {7 a, i  一个月之后,厂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胡和箫好了。傍晚的时候,常看见箫坐在女工宿舍的门口,一针针地打毛线袜子。有的老女工就逗她:“悠着点儿,别把眼睛做坏了,鸡上笼,越做越松!”箫抬头望一眼,不作声也不笑,还是很严肃地继续做,象是从事一项什么神圣的事业。她不愿把自己认为很严肃的事情搞庸俗了。
4 X* q0 {8 y/ _( }; N  以箫的想象力,怎么也想象不到,正是亲姐姐绫在背后操纵着这件事。在胡指定的那些日子里,绫总是如期而至。绫绝对是性解放的先锋,她从开始就把那么多著名学者通过无数次讨论都没搞懂的问题分得清清楚楚:爱情,性,还有婚姻家庭,是一定要分开的。这三方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很重要,缺一不可。爱情,是流动着的,是瞬息即逝的,需要不断地占有,不断地更换;性,于目前来说就是眼前的胡,他能很好地满足她,聪明地、不言自明地满足她各种难以启齿的欲望;而婚姻,最理想的丈夫莫过于王中了:忠心耿耿,体贴入微,山盟海誓,象条狗似的对她死心踏地。而且最妙的是,他不在身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她。所以那一时期的绫如盛开的春花,八点二十的美丽眼睛里处处流露出极大的满足。26岁的绫梳着小刷子穿着娃娃服,看上去就象是16、7的小丫头似的,每当厂子里的老职工见到绫与箫两姐妹的时候,总要开开“妹妹象姐姐,姐姐象妹妹”一类的玩笑,每逢那时,绫的得意之情便溢于言表。1 ?7 L2 V) J% H
  然而,聪明的绫忘了一件事,一件也许是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事情总是会变化的,而她的个人魅力在变化中也许会大打折扣,仿佛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便被连根拔去。1 N- [3 h4 _- d8 X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的心态起了变化,微妙的变化。他的心里关于两姐妹的天平开始倾斜,向箫倾斜。在绫秋波频送笑靥横生满脸跑眉毛的同时,箫不言不语地为他织好了一件件毛衣一双双袜子,为他把衣服熨得看不出一点折,饭菜做得挑不出一点刺,最重要的,是箫从不象绫那样缠着他,他来去自如,游刃有余,这对于一个象胡这样的男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那简直就是一切。3 L% u5 m7 a$ ~2 L
  胡渐渐开始寻找各种借口躲避绫,在被胡闪过的那些日子里,绫简直就象扎了吗啡一样兴奋,绫下了班以后就骑着自行车到处乱窜,去找胡。借口也很妙:我妹妹要找胡师傅,你们看见了吗?
& c) F0 C) j$ T) {  B  厂子里的人象看笑话似的看这姐妹俩演双簧。终于有一天,一个得过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工给了绫最后的答案:“你妹妹不是和胡师傅在一块儿吗?俩人吃了晚饭就钻小树林儿了,你没看见?”$ t. Y1 t9 u% @' x. z
  小树林儿里的一幕至今让箫难以忘怀。她看见姐姐风驰电掣般地骑着自行车,两只眼睛里窜着火苗,那模样儿象是要来杀人。她看见姐姐把车摔在一边就直奔胡而去,奇怪的是胡的神色并不十分慌乱,好象视死如归地在迎接盼望已久的事情似的,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姐姐又急又快的耳光已经重重地煽在胡长满胡髭的脸上。耳光的声音并不清脆而是疲踏,就象是重物落在棉花包上的声音,她看见胡的嘴角很快被鲜血糊住了。血的幻影飘浮起来,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红。她听见赤红的雾里传来姐姐发疯一样的语无伦次的恶骂:“不要脸的,还没过河就拆桥,臭流氓!臭流氓你照照镜子,你也配!你也配一个人霸着我们姐妹俩!……呜呜……你现在用不着我了,不要我了,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说话,我妹妹能理你吗?萧!萧!你要还是我妹妹,从今天起就别理他,他是流氓!是地地道道的臭流氓!……”; u+ O: L4 H4 P& m
  绫的性子实在是太急了一点,她的聪明全被她的性子耽搁了,这点很象她的外婆玄溟。假如她能讲点策略引而不发,或者稍微沉一沉,那么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完全两样,而现在,她注定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 x. r% X* Y( \) ?# I) z  箫呆呆地站着,半天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她就觉得一阵恶心。人的心确实可能破裂,如果这种令人作呕的感情是爱的话。但是箫哭不出来,在快要坠落的高原的太阳照射下,箫的脸上隐隐现出两块“老模红”,看上去象雪天里的果子一样朴实,还有那双布鞋,是外婆亲手纳的底子,她一直穿着,这时在夕阳里显得很宁静。) B3 ?) z1 v% C9 E+ Z6 [: `
  箫的第一次爱情还没盛开就流产了。她闭紧双眼,不愿看见没有了爱情的自己,她知道,她已经被自己的忠贞损伤无余。
$ ]  ~& L6 {5 D0 v4 k5 {+ p& a( Y  而绫,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此之后,她生活在了人们的白眼和讥笑之中,她那么努力,那么用尽所有的气力展开的游戏,竟有着血腥的结局。两个月之后,收到一封匿名信的王中从兵工厂赶来,把绫领走了。本来象狗一样死心踏地的王中再没有了狗的驯顺,他把绫给揍了,开了这个戒,便一发而不可收。王中的心被伤透了,所以后来他骂 :忘恩负义的婊子!──这件事为十年后两人的离异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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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场(6)
3 U& m3 ^, M% T9 \0 f作者: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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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y/ b0 \% @. y: O# j; j  若木敲响这扇门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自然记得若干年前,孟静母女那两个不速之客突然闯来的情景,从那时起家里就一直不得安生。最让她鄙夷和不可忍受的,是陆尘的被放逐和孟静嫁给了新一任的院长。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而且,是在她们母女在陆家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
3 U# G( l. l: V4 @* F, `  大学时代的孟静就从来没入过若木的眼。虽然有两分姿色,到底是小家碧玉,不过是个钟表匠的女儿,而且,她一直那么不顾脸面,狂热地追求弟弟天成,真让人替她害臊。她咬定在天成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是她和他在一起,她成了他没有名份的太太,而亚丹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地描述她和天成如何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并且对玄溟“姆妈姆妈”地叫个不停,弄得玄溟把嘴撇得象油勺一样,若木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肚子的瞧不起。在孟静母女住在陆家的那段日子里,孟静对天成一相情愿的爱情一直都是陆家的一个话题。确切地说是玄溟和若木之间的话题,每当玄溟对什么不满、怒火渐渐燃起的时候,若木总是适时地把话题引导到孟静身上,犹如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玄溟再不会想现实现世的事情,而是开始前三皇后五帝地怀古,最后以痛骂孟静狐狸精、痛哭天成英年早逝而告终,这是陆家的又一个循环,良性循环。但是这种良性循环并没有持续多久,陆尘就被放逐了。而孟静嫁给了新任的院长,无论玄溟和若木的语言多么刻毒,但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孟静。
5 v1 Y: g  u7 U* Z  所以,如果不是陆尘动了气,一定要把羽叫回来,若木是绝不愿走进这扇大门的。
  d+ h5 p6 B' I3 J3 E; ^  但是若木的运气很不好,给她开门的恰恰是孟静。孟静早已随丈夫调离了交大,一年也不过回来两三次,却偏偏让若木给赶上了。好在孟静是很会应变的,怔了一分钟之后就堆下了一脸的笑容:“若木姐,贵客呀,快请坐,难得来一趟,快尝尝我带回来的好龙井,是人家送我们老杨的……”
2 s, @0 N9 |' r+ j3 C6 Q9 @5 d" @3 m  若木依然站在原处,肚子里又在冷冷地笑,她笑孟静三句话离不开“我们老杨”,就象过去声泪俱下三句话离不开天成一样。应当钦佩这个女人的生命活力,她总在不断地做,不断地走动,她走动的时候两脚生风,大小姐出身的若木常常因此感到晕眩,但是她做了十几年了,走动了十几年了,并不见老,只有浅浅的鱼尾纹,步子仍然象年轻时那样有弹性,见到这样的女人若木就全身不舒服:若木的脸仍然是年轻人的脸,可若木的步子却早就有了老态,大约是因了成天坐在藤椅上不动弹的缘故,若木很不善于走路,走上几步就累得很,而她那疲软的脚步,让别人听起来也难受得要命,于是她也就越发不愿动弹了。
. C7 c0 @) j: u% \$ L) i  若木肚里的冷笑并不妨碍她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你可别客气,我呀,还真是喝不得茶,现在喝上一口,夜里也要一宿都睡不着,人家送给我们老陆的碧罗春,闻着真香啊,那天我趁着还早,悄悄喝了一小杯,还就是灵,真的那天就睡不着了!你瞧瞧,我这不是穷命富身子又是什么?现在家里还放着两桶碧罗春,是今年的新茶,你要是喜欢呢,就拿去喝好了。”
2 N. ]6 }  G/ q. c4 o  孟静噎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小姐的款儿,来压人。一面脸上堆着笑:“若木姐是来找羽的吧?羽跟着亚丹上班去了,她现在亚丹的厂子里当了临时工,你不知道?”
- T! L" |7 ?: S3 U# L$ `' A  孟静怀着一种欣赏的心情看着若木的脸渐渐苍白。若木鼻子里嗤了一声:“这个死丫头,专跟人唱对台戏!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偏要去当什么临时工!下贱!……”下贱是若木最常用来骂人的话,听到这个词孟静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想起当年和亚丹孤儿寡母的来到这座大城市,背前面后不知遭了若木多少荼毒,亏了还是过去的老同学,还和天成有一段恋情!若木竟是半点情份也不讲的,孟静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0 F: R4 K/ D. ?( b. I  c" s  T' a  “若木姐,还是想开着点吧,孩子大了,人大心大,想管也管不了。就说我们亚丹吧,交了男朋友,都不跟家里说,羽也有二十几了吧?操心的事往后还多着呢,你还操得过来?”
1 b) y2 b; p# h1 L4 c: @  孟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若木,她隐忍多年的脾气一下子发作了,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她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写着那首诗不象诗、词不象词的那页纸,一直伸到孟静的鼻子底下:“你瞧瞧,瞧瞧!要说管,你也该管管你们家的亚丹了!羽虽然不懂事,到底幼稚,她是写不出这些来的,你瞧瞧,写的是什么东西!……”
3 [: K6 y9 D4 c; O7 P$ ?1 [* b) R6 D  若木怒不可遏地把那页纸扔给孟静,转身就走,把门拍得山响。在门口还丢了一句话:“一会儿羽回来,劳驾你叫她回家!”孟静半晌才抖着手展开那页纸。署名圆广的那些句子象一把把飞刀似的跳到眼前,她的心砰砰地剧烈地跳了。但是她到底是聪明的、机巧的,她认出那些字迹完全不是亚丹的。署名是圆广,字迹是羽的,与亚丹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她要弄清,圆广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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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Mr.Vincent 发表于 2005-10-15 16: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场(7)9 V, Y( `# {" W0 H( D9 u; X! ^: M
作者:徐小斌 $ q5 S8 L* b5 Y3 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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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3 }) g& T1 X. q$ s2 l9 q7 ]. P/ t  我问你,圆广是谁?
. G% `2 S0 ]* H  圆广?没听说过。怎么了?
  U8 y! w/ K; R' j% u) m2 t. E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死丫头!早晚你爹妈要遭你连累!……
8 F' |4 E+ d8 p3 F  到底是怎么了?
  i5 _8 y9 {! z  怎么也不怎么!哪儿那么些怎么了?你以为你大了,是个人了,不把妈放眼里了,告诉你,你还嫩点儿!没有妈有你的今天吗?想当初孤儿寡母的奔到这儿来,妈吃了多少明亏暗气,挨了多少窝心儿脚!我容易吗?呜呜……你觉着你如今挣钱了,你身价高了,告诉你,妈永远在你上边,眼睛再高,高得过眉毛吗?……呜呜……
9 f- Z: A7 Y$ N# L% ~& V, n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 @" ^* [' o  M8 q, |& i8 l2 E) ?  不明白?你瞧瞧这,你瞧瞧──明白了吗?
0 m7 }3 `& E( \+ I  ?1 Z  哦……什么圆广,这是烛龙写的,是我的男朋友。
% ~0 ?  J/ Z: g6 @3 I$ e3 |. r  你还说!还说!你还哪壶不开提拎哪壶!告诉你,今儿往后就是有人问,也不许你提这个姓烛的是你男朋友,什么男朋友,你刚多大就知道谈对象?告诉你,这男女的事儿学问大了,就是几十年你也未必悟出来,你就慢慢地悟吧!……
- S9 s) v- X( \  妈妈!──你把这个给我。
* Z- [2 [. @! w2 H9 a* G! E  不给!
+ J8 ^3 O! f& |3 j7 n# m  妈妈!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把他卖了,这辈子就休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妈!9 y0 K" E1 v7 q8 i$ j
  说什么哪?为个男的跟妈翻脸,臊不臊?我算是看出来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还没怎么着呢,指甲盖就往外长了!叫不叫你都是我生的,男朋友能换人,妈可换不了!
" M6 K8 C6 G7 z) Q7 t/ j; k$ o  你!你说的什么呀!哦呜呜……呜呜……我走,我不回来你可别后悔!+ V3 W2 u$ R5 y5 B4 S6 P2 c9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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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你,圆广是谁?3 `1 U7 l% f. p5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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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呀,你爸问你,你没听见?
3 k: {& }6 a: x3 ]" h  ……& g& t3 z2 T7 f2 f9 l) G
  死丫头!又犯犟了!你说话呀!你要气死你爸呀?
: z/ R- E, o( u* b' b  羽,你告诉爸爸,圆广是谁?
# E# O5 y: G* r: N1 I  F3 ]9 @# o  一个朋友。2 J$ E' C/ J6 L& K+ Y1 \
  呸!一个朋友!你听她说的多轻巧!你从小到大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把你养这么大,我们容易吗?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抄这样的东西,你是成心把你爹妈往死里推呀,怪不得外婆说家要败出妖怪,你就是我们家的妖怪呀……呜呜……, Q7 y4 s) {6 w/ x. o+ ]
  好了好了,你就先别哭了。羽,爸爸一直担心你,担心你的思想,你小小年纪,思想很灰,这方面,真不如你的两个姐姐,这么下去,你是要犯错误的!爸爸不是吓唬你,我的那些学生,二十几岁犯错误的有的是!* Q7 H+ W8 V# u+ a' f: [' E5 u) q
  呜呜,生下这样的鬼也没法子,你要怎么样随你去,我们只求你别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人,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回了城,好不容易呀!呜呜……生下这样的鬼,真是报应啊!……
: \9 v0 P8 `  D8 O7 w- h  你有什么权力看我的日记?!! p1 b) u0 H& o# |1 g( s' F. I
  你看看这个死丫头,她还有理了,我是你妈,连你人都是我生的,怎么就没权力看你的日记?!
# s; _! i9 T) w+ p6 u# ^  偷看别人日记犯法!0 x; f2 [6 J' p  {( F( S) h5 O6 m3 H  q' W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妈妈!
2 ~0 D/ ?% m# i4 i% C# V" K6 t) H  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走,不会回来了。
3 p  i3 y( d8 |' o% o  ……* e/ h( m4 _8 t, ~' n# ?# E9 m9 }/ n
  以上这两部小品几乎同时在两个家庭发生,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前后脚离开了家门,几乎是前后脚去了同一个地方──一个巨大的、寒冷而又热烈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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